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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_亦舒【完结】(22)



    我有时邀她跳舞,说道:「黛茜,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话,我们之间就不只这样,我会疯狂追求你。」

    「胡说!」她说:「你根本不想追求我,那不过是你的籍口。」

    「嘿!我的籍口!」我讪讪的说。

    黛茜取笑我:「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样,籍口多,其实是太过自爱,你不肯牺牲自尊心。」

    我说:「金钱是太重要因素。」

    「那自然是要紧的,」黛茜白我一眼,「我们总得吃饭,吃用之后有馀,便不应多计较,我承认我家比你家富有,但是你家也不赖,并不是一家八口一张chuáng,家中全是大学生,令尊对赚钱不感兴趣,他清高飘逸。」黛茜如是说。

    母亲说:「你跟犀家那位小姐来往得很密?」

    「不是,」我否认,「同学而已。」

    「犀家是香港望族,家中发财有好几代了。」母亲说。

    「是呀,因此黛茜没有bào发户味道。」我说.

    母亲用手撑着下巴:「我很喜欢黛茜,可惜她家中太有钱。」

    「可不是!」说到我心坎里去。

    真没想到有钱反而成了障碍。

    「谁在乎他们的钱呢?」我说:「我们也有饭吃,可是将来人家悠悠的嘴巴,很难堵得住,会替我的生活带来很多不快,我这个人顶自私,顶会为自己设想,所以不想追求她。」

    「可是犀家可以帮你做事业。」妈妈说。

    「妈妈,创业发财完全靠一个人的xing格与毅力,老子有钱都未必有用,别说是岳父。我要是有那个兴趣,自然可以白手兴家,否则我乐得自由自在做小职员。一个人得到一些,必然失去一些,每样事都要付出代价,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样的,妈妈,我一辈子也发不了财。」

    「既然发不了财,就不必与犀家发生关系。」妈妈说。

    我笑,「妈妈真势利,如果我爱上了黛茜,又怎么说法?」

    「你爱上她没有?」

    「很难说,现代青年的感qíng是可以控制的,」我笑,「一切符合科学。」

    「你当心日久生qíng,失去控制。」母亲作结论。

    我哈哈的笑,心中有点苦涩。

    这样的感qíng,一直继续到第三年级,才有一个很大的转变。

    黛茜的表哥从苏黎世回来了。

    他是脑科医生,长得像电影明星,脸上带一种贵族的、冷峻的、书卷气的味道,他整个人无瑕可击。

    黛茜对我说:「他们都说我与表哥是一对。」太坦白了。

    我反对,「才不是!」

    「为什么不是?」黛茜诧异问。

    「他是冷型的,你是暖xing的。」我分辩。

    「是吗?」黛茜像是存心跟我斗嘴,「难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几件衣服不成?」

    「别叉开去,」我说:「你明明知道我指什么?」

    「你不赞成我们在一起?」她傻呼呼的问。

    「他那么jīng明能gān,你怎么是他对手,」我很焦急,「你看你,什么事都不懂!」

    「他不会欺侮我。」黛茜很有信心。

    我像是被人从喉咙里硬塞了一块铅下肚子似的,说不出地难过,唇焦舌烂的感觉。

    心中又气苦,我站起来,「我走了!」

    「我们在上课,你走到哪里去?」她问。

    「走到前一排去坐。」我气愤的说。

    她笑。

    女孩子永远是残酷的。

    我一辈子不要跟她们恋爱。

    我已经决定了。

    我足足一个星期没有睬黛茜。

    可是我老着见她,她表哥天天来接她放学,她殷殷的拉着我介绍,我又不好不理他们。

    只得勉qiáng的打招呼,说「你好吗?」握手。

    心中气得要死。

    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点错,我回了家没处泄愤,便对着母亲嚷:「万恶的金钱!万恶的金钱!」

    「疯子!」母亲笑骂。

    「你如果真爱她,便去追求她。」老嫣子说:「在家跳踏,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。」

    「我不追千金小姐。」我说:「我不是趋炎附势的人。」

    「你这个人倒是怪怪的,一点不肯吃亏。」妈妈说。

    「她肯住我们这里吗?她肯穿我们穿的衣服吗?她肯吗?她老子有的是钱,可以供应她舒适的生活,我岂不是变成招郎入舍?」

    母亲冷笑,「听你的话,你肯入舍,人家未必招你,你这么快就害怕gān什么?臭美。」

    我狂叫一声,「我不要听,我不要听!」

    我失眠了。

    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权势低头。

    结果,黛茜表哥回苏黎世去了。

    过了三天,我忍不住问黛茜——「就那样?」

    黛茜说:「我都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!你那青chūn期呢,已经过了,更年期呢,又没到,行动为什么这么古怪?」

    「就那样?」我问:「什么也没有发生?我寻遍了报纸,都不见你们订婚的消息。」

    「谁说要订婚?!」黛茜愕然。

    「他们不是说你们看上去正是一对吗?」我怪声怪气的说。

    黛茜把书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,「我那么多同学,如果人人像你这么滑稽,我可受不了。」她捧起书转头就走。

    之后她看见我实行冷淡起来。

    甚至有一次,她听见远足队中有我,马上拒绝参加,因为「那个人yīn阳怪气的」。那个人自然指我。

    我几乎被气得昏过去。

    我仿佛与她疏远了,事实上也没有怎么与她接近过。

    学校里的规矩是分系不分派,我与黛茜如此「势不两立」,引起很大的话柄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以来,我生活一直不愉快,脑子里似少了一根筋似的。

    妈妈说:「你何苦跟自己作对,你明明是喜欢她的。」

    跟自己作对。

    我问我心:到底怎么想法?

    我承认我喜欢她,可是我不敢追求她,怕碰钉子,为了怕受伤害,我彻底地保护自己。

    我不愿把她的影子种入心房。爱人是很痛苦的,万一她不爱我,我就惨遇落十八层地狱。我们相爱的机会甚微,她是千金小姐,我是穷小子。

    我希望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。

    两个不相配的人在一起,能够有什么好结局?

    只是为了她有钱。

    同学有为我们讲和的,我嘴qiáng,「我无所谓。」我说。

    她说:「我也无所谓,男人那么小器,真是奇怪。」她又加了几句,「人家说学生时期应最愉快,可是学校里也有黑羊,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生气别瞄头?我根本就不稀罕,我才不跟这个圈子的人争!」

    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太势利。

    黛茜明显的指出,她读书是为读书,不如我们,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以及将来更好的工作。

    我们之间的隙痕更深。无从解释,黛茜若是一贯刻薄成xing的人,我反而不生气,但是她一直客客气气,和蔼可亲,忽然对我这样,更觉得她对我有成见。

    这种种不和并没有影响我的功课,只不过比从前沉默得多,先一阵子说得太多,现在凡事看淡了,只管努力做份内的事,像机械人一般,喜怒不形于色,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圣诞节的时候开舞会,我并没有报名,也不知道该带谁出席。

    如果黛茜可以,我愿意邀请黛茜。她是我唯一想邀请的女伴。

    不过廿四号一大群同学把我拉到舞会之中,人们是善忘的,他们已忘了我与黛茜不和的事。除了当事人之外,谁也不记得。

    黛茜穿了一件黑丝绒的露胸晚服,她的男伴并不是学校里的人,我们都不认得,想必又是什么地方的鬼博士,律师,医生之类。

    黛茜仍然那么美貌可亲。

    我忽然开始喝毡汤力,喝了很多,因为是空肚子,是以很快头晕晕的,浑身脱力。

    难怪人家要喝酒,的确有一定的效果,我心中的不快顿时减了一半。

    但见舞池中人影婆娑,衣香鬓影,我深深叹口气。

    同学上前来与我攀谈。

    我们谈到前途问题。

    「眼看就毕业了,」一个说:「其实,我们的前途不一定乐观,目前人浮于事,多少美国回来的学士硕士都只拿三千元一个月。」

    另一个说:「大不了去教书。」

    「教书才二千多,还是私校,官立学校没位子。」

    「做一辈子也不出头。」

    「去考政府工作吧。」

    「即使愿意做,政府机构中的人没有气质,还不是你争我夺的,而且缺乏上进,组织毫无条理,进了那个彀,出来就迟了。」

    「全社会的机构都是这个模子,除非你一辈子不踏进社会,除非个个是犀黛茜,否则失望是迟早的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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