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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_亦舒【完结】(33)



    「你凭什么查问她?」碧莉责问我:「有什么事我们两个人说个明白,何必麻烦到别人。」

    她先骂我。

    我说:「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」

    「与亲戚出去了。」她说。

    「为什么骗我?」

    「不要说这个字那么严重。」她说:「我有什么责任要把一举一动全告诉你?」

    我气白了睑,「我们是朋友。」

    「你给我一种感觉,你要的是我的灵魂。」

    「你,你这个恶人,」我说:「我认为我们不必再说下去了,大家做人原则的标准不一样。」

    她说:「喂!」

    我摔了电话。

    电话隔三分钟又响了起来,我拿起听筒。

    她说:「我最恨别人摔我电话。」她摔了我电话。

    碧莉,我从头到尾贯彻的纵坏了她,她视我为糙芥,这样qiáng词夺理来伤害我。

    男人,她说:买一杯咖啡给女人,便想要她们的灵魂。

    我觉得这个评语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,我从来没这么想过,我一直守在碧莉身边,随便她怎么对我,我都以她朋友身份出现,我没想过要占有她,从来没有。

    我只希望她对我坦白。

    第二天我在写字楼看见她,qiáng颜与她打招呼。

    我心中诅咒着: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不喜欢追求同事的原因,女朋友容易换,新工作却难找,闹翻了还得朝夕对着,说不定眼睁睁看着她跟别人出去。

    我整天早上都不知道gān些什么,心中不是滋味,抬头看看碧莉,她维持缄默,涵养功夫好得很呢。

    中午,她托人买了饭盒子吃,递一盒给我,她说:「咖喱jī,很好吃的,别小家子气,赶快吃。」我看她一眼,见她那么若无其事,更加难过。

    她说:「我找到新工作了。」

    我猛地一抬头,「什么?」

    「星期六去见妥的工。人家忽然打电话来,我赶着去,后来我亲叔父,那间公司的总理,请我到浅水湾喝茶,被你看见。」

    我忽然沉默了。

    「没事先告诉你,是怕万一不成功,你也会失望,明白吗?」碧莉说。

    我打开饭盒子,开始吃。

    「新工作薪水并不见得好,但是前途不错,现在女人跟男人一样,不得不在事业上多多努力。」

    我很惭愧。

    「我们还是朋友,是不是?」她问。

    我知道在她心目中,我的地位已经被拉低了。

    碧莉说:「我知道你关心我,对我很好,我很感激,可是将来……」

    我说:「你还想挑一挑,是不是?像我这种人才,你自问到三十五岁也还找得到,找不到也就算了,是不是?」

    她笑。

    我叹一口气,「我何苦不给自己留一点馀地?」

    「你是个很好的人,」碧莉说:「跟你诉苦可以不留馀地,但结婚,坦白的说: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。」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「我自己住层小小的公寓,你是见过的,数百尺地方,」她说:「香港寸金尺土,结婚的话,搬到更差的地方去,谁也不想,找处更好的地方,又谈何容易,婚后养儿育女,都是最实际的问题,除非极端不负责任,否则的话,都不简单,我想我们两人目前都没这种心理准备,是不是?」

    我沉默一会儿说:「你考虑太周详了。」

    碧莉说:「我承认这一点,我认为自己是个知识份子,我是想得较多的。」

    「这不是你的错,」我苦笑,「你还没提到结婚的费用,蜜月旅行,订婚戎子……」

    她笑,「你把我说成一个拜金主义者,听上去也很像。」

    我不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蓝碧莉以最温和的语气告诉我:不错,她与我很投机,但是她不想生活程度在婚后降低,换句话说,我的经济能力不够,追求一个秘书小姐是绰绰有馀了,但她不在我阶级之内。

    我们仍是朋友。

    我诅咒她:「我希望你忽然跛了一条腿,到时再追求你容易得多。」

    她大笑。

    我们算是言归於好。

    碧莉在一个月后往新职上任,我们见面就没那么方便。

    我发觉女孩子们、永远在找比她们高数级的男人做对象,那意思是,男人们将来可能的妻,都是比他们低数级的人了。在优生学来说,并不见得前途光明,不过社会普遍地接受这种现象,我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老实讲,被碧莉如此温婉地拒绝之后,我也打算做咱们部门那位打字小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,如果我向她提出约会,她怕开心得三日三夜睡不着。

    但我还是坚守岗位,做着篮碧莉的「朋友」,因为我喜欢她欣赏她。

    当她正式的男朋友尚未出现之前,我还会继续这么做,这是周瑜打huáng盖的故事,我宁愿冒着随时失去碧莉的险,也不想完全得到一位质素较差的小姐。

    这种生活自然不会愉快,我时时使小xing子,发脾气,约不到碧莉的时候乾生气。

    然后公司派我往伦敦见习三个月,回来可能升职。这是一支兴奋剂,我不知道是哪一级上司提我的名,不过枯燥的生活忽然有了转机,我滔滔不绝的向碧莉倾诉着这件事的始末,她非常替我高兴。

    我忽然问:「碧莉,撇开其他的不谈,你心中是喜欢我的是不是?」

    她一怔,笑说:「我从来没否认过这一点。」

    我默默头,「多谢你。」

    她凝望我很久,说:「将来谁嫁了你,我都会妒忌。」
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听了这句话,舒服得要死,这是碧莉第一次对我有任何表示。

    到伦敦正是chūn天,毕业后第一次回去,居然有归属感,受训之馀颇为空闲,在公园散步,大雪纷飞之馀,写信给碧莉。

    碧莉回信说,「想不到你写到一手好信。」

    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次机会,我不会放松,很多男人在约不到女郎午膳之馀,就作放弃论,欠缺诚意,我不会。

    星期日夜里,我会打长途电话给她。

    开头她并不在家,我留话后再耐心拨过去,三数次之后,她自动留下来等我。

    我不介意「追求」这个繁复的仪式,碧莉是值得的,香港的办公厅充塞了各式颜料堆成的仿牡丹,她是罕见的一幅山水真迹。

    追求的艺术早已烟没,男女一见面,看电影吃茶跟着跳上chuáng,为寂寞结婚,再寂寞便生孩子,漠视感qíng与生命……我是老派人,我不轻易放弃,最重要的是,碧莉也懂得这一门艺术,她不会当我是表错qíng的傻瓜。

    她的生日会,在一月,我到国际花店去订花,二十六枝玫瑰花。

    女店员羡慕的说:r幸运的女郎,这年头,男人不肯送花了呢。」她眨眨蓝眼珠。

    我苦笑。

    如果我要风流一番,易如反掌,可是弱水三千,只看中一个篮碧莉。

    我心中长记她慡朗的笑容……

    外国的生活非常适合我简单的要求。如果能够与碧莉结婚,留在伦敦,凭她的风趣与才gān,我会是最幸福的丈夫……我滔滔不绝地把这一切记录在信中,寄出去,寄出去。

    碧莉问:「你知否你到伦敦六十天,我已收到七十封信?」

    我很害怕,我不知道我竟那么能写。

    幸亏碧莉又说:「我很喜欢读你的信。」

    三个月受训期满,我接到通知,再延期三个月。

    我急忙拨电话通知碧莉,她不在家,我打电报回去。

    她的电话接到我宿舍,她说:「我很失望。」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我接头,说带有qíng意的话。

    另外三个月。

    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

    分别三个月尚可以说是恰到好处,分别六个月就不是那回事,我会失去她。

    失去她自然尚有别的女孩子,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。

    复活节放假七天,我不管三七廿一的买了来回机票返香港。临出门轻描淡写的与碧莉通电话说:「我顺便回来一次。」我不想小家子地说那种「特地回来看你」之类的话,造成彼此的心理负担。她也很大方,只是:「欢迎之至,我们可以一起欢渡节日了。」

    在飞机场我看着她只懂得笑,她用力与我握手。

   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另人,我已经尽了力来追求她了。不过这句话我暂时不会说出口,要等八十岁的时候才会告诉她。

    碧约会不会感动,我不知道,我并没有要求什么,她甚至可以不陪我,不理我,她不是我的奴隶。

    或者我是傻气的人,或者碧莉是对的,有些男人买一杯咖啡,便想要女友的灵魂,不管身份地位,他们只懂得汲取汲取,但我不是那样的人。

    碧莉整个假期陪伴我,我很感激的说:「看,如果你没有空……」

    她打断我:「别噜嗦。」

    我的假期过得很愉快,而我知道,碧莉已经被我留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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