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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_亦舒【完结】(13)



    她更大方,“两点钟好不好?我在这里大厅等你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我高兴之极。

    我们昨天都喝了点酒,难得今天都没事人似的,如此清醒。

    最後这家厂太马虎了,父亲不喜欢,我礼貌的走了一周,就回来了,买了几份报纸。到了两点,依时下楼,她在大堂查帐薄,见到我,就走过来。

    她换了衣服,是件丝旗袍,宽柔的,流dàng的,一件带自来旧颜色的旗袍,上面有一只只的蝴蝶,只只若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。这样的人,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,然而我们陌路相逢,哪有时间互诉过去。

    她的旗袍低及膝下,穿双绣花鞋,时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,在那几秒钟里,我爱上了她。

    我柔声地说: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!”

    她说:“陆先生,我叫玫瑰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陪我,你必是博物院常客,去也去累了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会累。你要怎么去?叫街车?叫酒店的车?还是坐我的车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你的车,”我想都不想,“然后我请你吃晚饭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她开的是雪铁龙GX。这车子是怎么被她运进来的?付了若gān税?我看她的侧面,旗袍的绸料薄,胸前闪着她那颗钻石的光。隐隐的,就如她本人。

    车子廿五分钟就到了,她开得快,开得稳,车子庞大而灵活,我们下了车,买票。

    她说:“什么都别看,咱们先看宋瓷。”

    我说我不懂宋瓷,唐瓷,任河瓷。

    她问:“看铜器?甲骨文?”

    我说我也不懂。

    她气了,问我:“你懂什么?”

    我咧齿笑,我说:“法国印象派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洋人,我们瞧清明上河图去,若那个也不懂,挑个高楼,跳下来算了,也别活了。”

    其实我略懂一点,跟她走了几步,就令她转怒为喜了。

    这是个好地方,除了卢浮官,我走遍博物馆,也就这一座了。然而法国人的东西,哪来得本国的亲切。这么多人“外国月亮”!我还是故宫月明。我是不进步的人。

    我们瞪着郎世宁的孔雀图有十五分钟之久。我喃喃的说:“明天再来。”

    她咧嘴笑,“说起这郎世宁,我闹了个笑话。第一次来,那时很小,什么都不懂,看了这画,就大声说:“咦,这幅有透视,是跟洋人学的。”旁边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说:“他根本是洋人。”你说多尴尬。”

    我故意问:“他是洋人吗?”

    “是呀,意大利人呀——”後来知道我作弄她,不晌了,气了很久。“你怎么会不懂?”

    这人。

    千变万化的,夜间看是一个样子,白天看是一个样子,huáng昏如何?huáng昏如何?

    出来的时候,正是huáng昏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的钱,都是自己赚的,我爱享受,赚多少用多少。我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huáng昏,我们坐在植物公园。

    左边是睡莲,浮在水面,粉红,深深浅浅的粉红。右边是荷,亭亭玉立,田田有姿,随风微微扬着,数不尽的,一望无际的。

    多少来台北的男人到过这里?

    她的旗袍有些儿绉了,人也有点疲倦了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带我来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自己根本想来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肚子饿了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你呢?”

    “吃得下整间圆山。”

    她笑,“让我换件衣服。”

    好。我们开车回酒店,原来她也住酒店,方便工作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换西装,还是普通的衣服。

    她穿得真得体,一套丝的长袍加外衣。

    她喜欢丝。

    拉门小厮见我与经理同行,殷勤得要命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选台北上作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这里人朴实可爱,我参欢台北,这世界我哪里没去过?非洲也去了,在摩洛哥耽了三个礼拜!还是台北好,是住人的地方,巴黎东京耽久了会疯的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你没有结婚吧?”

    “连男朋友都没有。”她带个嘲弄的笑。

    我为什么问?我自己是个有妻有子的人。

    我们在一家小馆子吃小菜吃面,吃得很饱很满意,随后便在街上散步。

    夜后的台北倒是很yīn凉,街上黯黯的,合qíng人散步,治安又好,老实说,我觉得这里像世外桃源,虽说台湾的女孩子土土的,如此不是也碰到一个出色的?

    可惜。

    我是

    一个已婚男人。

    我如果没有结婚,未必会娶这个叫玫瑰的女子,也许两个人在一起几年,就分开了,也许。婚姻是奇怪的,婚姻是个不可预测的!婚姻不过是那回事,婚姻不是自由的,可以想像的,婚姻是注定的。

    此刻我跟她在一起,有一种第一次与女朋友上街的味道,手还没拉过。有一阵子在伦敦,那生活是荒谬的,读得无聊了,就到处去找外国女孩子,在俱乐部、跳舞厅、酒吧,都是美丽的、冶艳的,比外国女明星还标致的。要玩,容易,要玩得gān净,却不简单,我当时那个金发女郎,比任何洋女人好看,然而还是甩掉了,老婆是老婆,祖宗三代都是有名有姓,决不允许我做无稽之事,我也不会对这种事有兴趣。

    妻子是出色的名门闺秀。

    妻是无懈可击的,故此我一直做着好丈夫。我不是好男人!只是没机会做坏男人。

    如今我碰见了这个女人,受的是洋人的教育,却在台北这样的一个地方做事,中西合璧得这样美丽巧致,我不知道她是否一个可碰的女人,然而我不想碰她,找个把女人上chuáng还不容易,何必找她?

    我深深的叹着气。

    她怎么想呢?

    我在房间收拾文件,公gān完了,但如果我要多留几天,决不会有人阻挡我。我渴望可和玫瑰再跳一次舞,再逛一次植物公园。然而却在饭店碰到了一大班香港生意人。

    他们去舞厅,我不要去,硬拖了去,一直想溜,不准溜,只好吃闷酒,他们找个小姐缠住我,而那个女孩子倒也楚楚动人。他们说:“小陆不知道什么意思仿佛独自清高,出污泥而不染。见鬼,大家在香港有生意的时候就称兄道弟了,你给我们坐着!”

    我出去打电话找玫瑰,他们说她下班了。

    我说:“接到她房去,只说我姓陆,她会听的。”

    接线生犹豫了一刻,还是接通了。

    “玫瑰?玫瑰?”我焦急的问。

    “陆先生,很晚了,什么事?”

    我傻里傻气的说:“没什么,听听你的声音,听到你声音很开心。今天又没见到你。”

    她不晌,大概是在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在gān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对账,一大叠账簿。”

    “你难道是不结jiāo男朋友的了?”我忽然问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我男朋友?”她也忽然花巧了一句。

    我说:“此刻你男朋友正在舞厅,闷了个半死。”

    “别的男人说这话,我不相信,你说这话,我倒相信。”

    我奇道:“你倒跟我妻子一般相信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结了婚的人,就不该到处走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登记册上!护照上写得明明白白,怎么会不知道!”

    “啊,这样危险人物,你还跟我出去?这可不是疯了?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在舞厅多多享受吧,我那些帐不赶出来,就糟糕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,玫瑰,多谢陪我这无聊的人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别客气。”

    我们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那班香港男人瞪着我。好笑,我也是香港男人呢,我到桌子旁又喝了点酒,身边的小姐默默的微笑。她也有她的故事吧,误堕风尘的故事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,只除了我,我的缺点是老子太有钱了,简直创造不出故事来,所以尽可能缠着玫瑰,以便年老的时候,可以有一段往事,可以回味的。

    喝完了酒我要走。

    他们硬要我送身边的小姐回家,我想不答应的话,简直没完没了,索xing答应了。她的家住在什么巷什么弄,不是好地方,倒是十二分清静,日式的矮房,我送她到门口,她捏着手皮包,有点不好意思!我可是真把她送回去了。

    我从口袋里摸出廿块美金,打开她的手袋,放了进去,我说:“你不收,就是生气了,我不是瞧不起你,你没道理白陪我。”

    她忽然咪咪的笑了,“陆太太真是位幸福的太太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也笑,坐原来的车子回酒店。陆太太之有资格做太太,是因为她明白我。

    回到饭店,我去敲副总经理的房门。

    玫瑰来开门,身上一件丝的和服,七彩斑斓,几千几万种花样,松松的,以一条腰带扎在腰上。见到我,她没有诧异,读过书的女人是不同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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