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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_亦舒【完结】(30)



    是呀,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平等的——真的平等吗?大学教授的遗传跟小工的遗传细胞一样?但是后天环境的影晌是这么大,居移体,养移气,星加坡舞厅出来的女孩子再善良也不是我的对象。我好色,我好的色不是在ròu上头,大胸脯对我来说并不怎么稀奇,我喜欢一个女人的气派与雍容。她是我看中的女人。

    我约过她几次。她准时,她脾气并不好,但是她容忍得极佳,她几乎无所不晓,贝壳的种类她懂得十余种,又集英国自一九六五年开始发行的每一种邮票,她是奇妙的女子,百分之一百的美丽。

    我很明显的开始追求她,我一有空便约会她。她的工作繁忙,她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要职。

    我会问:“工作辛苦吗?”

    她微笑,“辛苦倒是不怕,然而一个单身女子在外头多多少少得受点气。有时候难免想嫁人。”

    “嫁人似乎是解决一切烦恼的答案,真嫁了之后,才发觉烦恼刚开始。”

    她说话就是这么有趣。

    我问:“在你画画的时候,想得很多?”

    “嗯。想怎么嫁了人可以享福,就不必画画了。老实说,嫁掉之後还得洗衣服煮饭的,我不gān。”她朝我笑一笑,“场面做大了,甚么都自己赚得到。这些年来,我赚得最多的是寂寞,真可怕。”可是她仰头笑了起来,牙齿如编贝一般。

    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,那才是百看不厌的,她读那么多的书,时间不知道哪里抽出来的,像红楼三国水浒那是不用说了,连白先勇张爱玲,国家地理杂志新闻周刊时装杂志都全部包销,家里上下下都是书本。

    她说:“那是因为我不搓麻将。香港人如果全体放弃打麻将三个月,那种人力可以盖另外一座万里长城,然而万里长城还有什么用呢?所以大家还是搓麻将吧。”

    她的歪理真是好笑的,但是笑后也觉得是事实。

    她非常成熟,与她说话是一种享受。

    我是怎么认识她的?

    对了。

    一个表弟的婚礼,在礼拜堂举行,她坐在我前面,我坐她后面的一排,她的后颈让我看得一清二楚,我只看到她卷曲的短发,耳朵长得那么秀气,我晓得女孩子勇敢,喜欢穿耳dòng,但是每双耳朵穿两个dòng,一共戴四副耳环就显得有点怪怪的了。她偏偏就那样。

    她偶然转过头来笑,我马上爱上她了。她的气派是无法遮掩的,于是我立刻叫人介绍,人冢说:“唐,这是安琪。”我马上抄下了电话号码。

    是的,是这么样开头的。

    我不会忘记她回头的那一笑,那么潇洒,她戴着一顶小糙帽,帽子一层网,都是米色的,我见过含qíng脉脉的笑,豪慡的笑,温柔的笑,但是最吸引我的,却是这一种不在乎的、微带轻佻的笑。

    婚礼完毕后,她向新郎新娘道别,那日下微雨,她的一双米色皮鞋溅满了泥斑,她不在乎,照样往水里踩,看都不看,开车走了。

    我能够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迹,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过来走过去,我只是凉凉地看着,微笑也没有一个。那种平凡的漂亮,地fèng里扫一扫一大堆的漂亮,家里面开杂货店式的漂亮有用吗?我的妻子是要与我过一辈子的,我怎么可以冒险乱娶一个?我太爱自己了,我甚至不肯乱jiāo女朋友,凭什么这些女人以为自己有天赋的本钱就可以从街头睡到街尾?

    女人有时完全是水准问题。安琪的水准那是没话讲的,能够看懂她的人还没几个。多数人会计较她穿得素,她看太多的书,她太骄傲。是的,她与人群相处得不好,但是那些人群怎么比得上她!怎么会明白她,她根本没有损失。

    她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不一样,何必要勉qiáng她?只要我们两个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,那已经足够了,世界只需要两个人共组,人越多越乱,把双方父母兄弟姐妹亲友方算进去,大家也别结婚了。

    安琪与我一样,有点目中无人。

    目中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呢?传统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。

    安琪每天早上起来,面对一个令她痛苦的世界,陌生的人,陌生的城市,她无法适应,却勉qiáng着她自己去适应,粗心的人们在她身边晃来晃去。

    她说:“这是一个钢铁水泥的世界,我落后了,我还活在象牙塔里,不肯接受现实,是我该死。”

    这么多粗心的人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不是没有好处的,我的好处很多,只是人们看不到,他们看不到。

    她曾写信给很多朋友,朋友们都是那么粗心,把信看完,扔了,于是她以后也不写信。她失望是那么大那么多,说不完说不尽的,所以笑中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,从来不是真诚的笑。

    她没有男朋友。请吃饭看电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,可是没有固定的、对她负责任的男朋友。

    那一天我约她去音乐会,她来了,穿黑色的纱裙,珍珠耳环;她是那么美丽,令我心折,她手中拿着一只手袋,小小的,抓紧在手中。

    我伸手过去欢迎她,她笑,“唐,你真多礼。”

    我笑,她的手一松,那只手袋掉在地下,我连忙为她拾起,在手中一看,却已呆住了,为什么如此熟悉.金属网织的,小巧的,放在手中冷冷的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看安琪。

    安琪还在笑,“对不起,我就是这样,乱掉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。”我一边说一边把手袋还给她。

    用这种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,我怎么可以这样多心?这是随街可以买到的东西,没什么稀奇,虽然是这么凑巧。

    坐在剧院里,我的心思始终在那只手袋上,她没有当众扑粉的习惯,她一直抓着那只手袋。但是她有掉手袋的习惯,会不会那个粉盒的镜子就是这样打破的?

    我怎么能够问她:你是用蓝金牌的粉吗?

    我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我注视着她的脸,她这张与众不同的脸,清秀的,稚气的,可爱的,完全天然的,她的谈吐是这么奇怪,有时候甚至是这么高雅,她会是那种女人吗?不不,我的联想力太丰富太丰富了,只是为了一只手袋,可能吗?

    但是我无法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如果她掉了只同样的,她会不会再去重买一只?那只手袋里有一只锁匙圈,上面一个C字。

    她叫安琪,她姓辜,不可能是个C字。

    “安琪——一]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转过头来。

    我想问:你可有掉过一个类似的手袋?但我问不出。

    她嫣然微笑,“唐,有时候你就是有这种傻劲。”

    “我傻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叫了我的名字,常常没有下文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借支笔给我,我想记一记这剧中人的名字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毫不怀疑地打开手袋。取出笔给我,一校都彭金笔,镶紫红边的。

    我一边用笔记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你抽烟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抽的,但是不在公众场所。太多的女人在公众场所抽烟,以示潇洒,所以我只好罢抽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她算是把我当作一个熟络的好朋友了,说话的语气这么亲昵而坦诚。

    “你用的是都彭打火机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是呀,一套买的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把笔还给她。我明白了。

    那只小小的手袋一整套名贵的东西,一切都不是偶然的,我的心如掉进冰窖里去似的。为什么是她?她真的不像是那种人。

    我还要证实,我问:“你抽银星香烟?”

    “不了,以前用银色打火机的时候抽银星,现在用都彭,抽莫亚。”

    “你掉了你的打火机——?”

    “常掉,我极之不小心,终于有一天会把头也掉了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扔掉过整个手袋吗?”我颤抖的问。

    “咦?”安琪注视着我,她觉得奇怪了。

    我们后座的外国人烦了,“嘘”的一声,表示我们不该在戏剧上演的时候,大庭广众之间jiāo头接耳。

    我拉起安琪,“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她温柔而镇静的问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听话的跟我走了。

    离开了剧院,我经冷风一chuī,头脑忽然清醒起来。如果我爱她,何必计较她的过去?即使她一时寂寞,即使她一时需要,无论如何,她是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呵,安琪。”我心酸的叫她。

    “唐,今夜你真的奇怪得很。”她容忍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呵,安琪,我爱上了你。”我痛苦的说。

    “我觉得非常的骄傲。”安琪认真的说。

    “但是,安琪,你的手袋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的手袋?”

    “安琪,你没有来过我的家吗?我现在请你去坐一下,可以吗?”我问她。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她大方的答。

    我多么希望她会拒绝,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忘记这件事qíng。但是阿健是个这么随便的男人,这是男人自尊心的问题,我不可以容忍,我一定要查清楚,我心痛如绞,但是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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