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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人的梦_亦舒【完结】(2)

挨骂女郎

    谁会忘记第一次见江映珠的qíng形呢。

    我不会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除夕,当时我正在加拿大多伦多留学。

    是夜我没打算出去轧热闹,为自己包了饺子,饱吃一顿,准备静静地周年,正要开香槟,电话铃响了。

    听,还是不听?谁会在这种时候来骚扰人?

    它响了近十下我才去接听。

    这人一定有急事。

    “于子中,谢天谢地,你在家。”一把气急败坏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诧异,“王少良,是你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,子中,我马上来你处,你别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吐吐叫车房门轧伤了。”

    我一听,啼笑皆非,吐吐是王少豆的爱犬,是只一岁大的沙皮,“少良,我是人医,不是shòu医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时分,哪里去找shòu医,少说废话,我立刻来!”

    他啪一声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我只得放下香槟瓶子,取出医疗箱,前去等门。

    他住我家附近,平时不疾不徐驶车,约廿分钟车程,可是这次他十分钟就到了。

    吐吐包在一张毯子里,我听到呜咽声。

    我自他手上接过那只狗,发觉他的手是颤抖的。

    这家伙,恁地婆妈,我暗暗好笑。

    “进来,喝杯拔兰地定定神。”

    我把吐吐放在书桌上。

    它的前左腿有点血ròu模糊,我连忙用药水替它洗净伤口,为它注she止痛剂,详细检查之后,发觉只是皮外伤,筋骨无恙,敷上抗生素,包扎妥当,叫吐吐服一颗安眠药,它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我对王少夏说:“新年快乐。”

    这才发觉他穿着西装衣服,像是要出发到一个舞会去。

    少良喝完手上的拔兰地,感谢地对我说:“我现在才明白,为什么许多家长都希望子女做医生。”

    又一次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我笑问:“你打算到何处去庆祝新年?”

    “我未婚妻及其父母到多伦多来了,”他看看表,“我刚出门赴约,就遇上这件意外,不过我已知会过他们,说我会迟到。”

    少良英俊、纯品,家境富有,又是建筑系高材生,真是要人有人,要才有才,谁嫁给他,真是福气。

    我给他杯子斟满,“来,gān杯,吐吐得我,把它留在我处好了,你且速速去见未婚妻。”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我们听见门铃急骤响起。

    谁?

    我去开门。

    门外站着一个俏女郎,可惜面色铁青,她里着件鲜红色大衣,肩膀上沾着雪花,呵,下雪了。

    她一开口便喝问:“王少良在吗?”

    这么凶!

    少良连忙扬声,“我在这里,映珠,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我大吃一惊,这个恶女便是少良的未婚妻?天!少良有得苦吃了。

    少豆还没来得及介绍,那女郎已经大发雷霆,“你敢叫我爸妈等?你是什么东西?与我有那么重要的约会,却跑来这里同猪朋狗友喝得醉醺醺。”

    我发火了。

    “这位女士!”我冷冷的说:“您说话小心点,谁是猪朋,谁是狗友?”

    她哗的一声炸起来,“我自同王少良说话,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好说,我是这间屋的主人,王少良是个品学兼优的高材生,教授视他为建筑系天才,你为何对他呼呼喝喝?”

    还得了!

    女郎两道眉毛马上竖起来,“王少良,马上跟我走。”

    少良苦苦哀求,“一人少一句好不好,子中是我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女郎顿足,“我要你同这种人断绝来往。”

    “少良,”我大声说:“这种女人要好好打一顿,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她一听,脸色煞白,转身就走,少良急急跟着她出去,连门都没关好。

    雪花随风chuī进来,一阵寒意,屋内恢复静寂。

    我的气平了。

    怎么会同一个女子吵起来,我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。

    太失风度了。

    可是那恶女,竟然上我家门来侮rǔ我,还把我所尊敬的朋友骂到狗血淋头,也值得教训。

    故此我并不后悔。

    这是我认识江映珠的过程。

    那一年,我才廿二岁。

    年少,气盛。

    新年开始,吐吐恢复健康,王少良在一月五日来把它领回去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,子中。”他抱着爱犬向我道谢。

    “你的未婚妻回去了?”

    “映珠不再是我的未婚妻。”他怅惘地说。

    我吓一跳,略觉内疚,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吧。

    “家母不喜欢她,觉得她太霸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呢,你可爱她?”

    少夏避重就轻地说:“再过几年吧,待毕了业再说,这两年功课忙得要命。”

    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到江映珠。

    不多久,少良另结新欢,那女孩子非常温柔可爱,似个小公主,如少良一般天真驯良,不谙民间疾苦,她怕狗,少良把吐吐送了给我。

    后来,后来我们就毕业了。

    少良在多伦多举行婚礼,不知恁地,观礼那一日,我忐忑不安。

    我想起了江映珠。

    假如我没有某年除夕当着少良的睑与她吵起来,新娘,会不会是她?

    我把少良拉到一角,与他说起这件事。

    “谁,你说谁?”

    “江映珠。”

    “呵她,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订的婚,作不得准,事后发觉xing格上有很大的矛盾,于是同意分手,老友,同你有什么关系?我早就把那夜的事浑忘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便撇下我去招呼其他朋友。

    随后,他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发展事业,开头,还有书信来往,一两年之后,变成一年一度圣诞卡。

    可是,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江映珠,那个在年轻的我口中,该捱一顿揍的女郎。

    她没把我认出来。

    我却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。

    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大眼睛。

    朋友介绍:“映珠博士,于子中医生。”

    她与我握手,样子一点也不凶。

    我真想马上与她说:“你好吗,这些年来,我时时想起你,你有对象没有,你还怪我吗?”

    我当然没出声。

    那一夜,她也穿着大红大衣。

    我小心翼翼伺候她,坐她身边,像是赎罪。

    最后,还坚持送她回家。

    过两日,特意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,打听她的事。

    朋友笑,“你打算去马?”

    “我?噢,呵,呀。”

    “她独身,是内子远房表妹,没有固定男友,样子标致,学识一流,廿五岁拿博士文凭的女孩不多吧,要追直追。”

    “她有没有订过婚?”

    朋友一怔,“没听她提过,重要吗?”

    “不,当然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忘了,还是视为奇耻大rǔ,不愿再提?

    其实在过去数年间,我时时想起她,对她印象深刻。

    满以为她捱了一顿骂,也会记得我,但是没有,我制造气氛的手段还不算厉害。

    “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与工作地点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我考虑了一天,终于在下班时分,拨电话给她。

    我直率地说:“江博士,我叫于子中,你还记得我吗?我想约你出来喝杯茶,多么不幸,许多有趣的约会都要以这种乏味的电话作为前奏。”

    她笑,“什么时候.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手表,“半小时后我过来接你如何?”

    “今日下雪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jiāo通会挤bī。

    所以我没有开车在城里兜兜转转,我步行到她那里,接到她,再与她经过地下商场去喝啤酒。

    她见到我,报以我和煦的微笑。

    没有记忆。

    我们开始无聊的闲谈,不幸所有男女都得经过这个俗套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回家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你呢?”

    我答:“我的家在这里,父母经已过世,香港只余兄嫂,距离越远越是客气。”

    “有无想过回去发展?”

    “没有,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博士修什么?”

    “化学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。”顶尖科学,回港并无发展机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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