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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人儿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
    但我看穿她的心,她同我一样害怕,表面上的沉着只是装出来的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顺其自然?”我问,“何必寻找答案?如果不讨厌我,便接受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书呆子,”她恨恨的说,“偏偏趁这种恼人的天气来烦我。”

    “别昧良心,我是个很懂得生活的男人,与我在一起,你会得到乐趣。”

    “之骏,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,这真是令人尴尬的,连我都找不到开脱的藉口。家人知道了,确是不妙,然而要爱得彻底起来,一切都不必顾忌,此刻似乎言之过早,所以两个人都戚戚然。

    她拍拍我的手,“我们做朋友是可以的,”停一停,“走是无论如何不行。”

    我颓然,没有得到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。”她苦口婆心的说。

    女人都爱nüè待她们的男人,对她们好的男人,她们都视之若傻瓜。

    我的心泫然yù涕。

    她同之骥之间,到底,还剩下些什么呢,应该啥东西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她果然问:“之骥的婚事快了吧?”

    “上次听说他陪女方出去买寒衣,大概为着度蜜月,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还在下雪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快乐吗?”七弟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那女孩子那么年轻……我没有问。”

    七弟微笑,“他们会不会有代沟?”

    我说:“谁知道,也许那小女孩喜欢听日本流行曲,口口声声阿那打哗,不知之骥怎么想。”说着是非不禁大笑起来,有谁不是幸灾乐祸的呢!

    七弟微笑,她面孔上露出很顽皮的样子来。“他从什么地方结识到这个小女孩子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你也不知道?”我奇问。

    七弟摇摇头。

    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。

    回到家吃饭,母亲给我看装修好的新房。

    整间房是浅蓝色的,花俏得很幼稚,连枕头套子都有裙边。

    母亲耸耸肩,“那女孩子才十九岁半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来,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国结婚。”我惊说,“她还不能自己签字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呀,”母亲皱皱眉头,觉得很烦,“这个小女孩子,搭上是容易,将来有什么事,脱开就难了,弄得不好给人家告一状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别太悲观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。在本市结婚,对方又不想偷偷摸摸,天天去同他们开会,夜夜开到清晨才回来,那家人很厉害,像是要拟一张合同bī咱们签下去。其实分明是欺侮我们,这种女孩子跟小阿飞泡,做父母的还不是眼开眼闭。”

    “妈,也许他们不舍得女儿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的事。”母亲很不开心,“我都不知之骥搞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待我来问他。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问之骥,“你究竟在搞什么?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不过是想结婚。”非常颓丧。

    “你可爱她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这么麻烦,谁会想到有这么烦?”

    “如果爱她,是无所谓的。”

    他用手捧着头,不出声,苦笑。

    “婚姻不是儿戏,该结就结,不结就拉倒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拉倒?”他吓一跳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可以,负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遥法外。”我说,你放心,警方一向不管这种事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之骥,何必开始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?”我推开手,“不是你兄弟,不敢这么说,是你的兄弟,不爱你也犯不着这样说。之骥,你别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。”

    他站在窗前发呆。

    “结婚后还要做人哪。”我提醒他,“婚后不必生活,娶谁都不要紧。”

    他qiáng笑,“你越来越似个老太婆,口气跟母亲简直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“可是,”我说,“你难道不算幸福?你有我这么一个好弟弟。”

    他大力握住我的手。他也应当知道,弟兄之间不必有qíng,前辈子跟今辈子的名分是两竹竿的事,一些兄弟好比陌路。

    我同之骥却是友爱。

    尽管如此,世上许多事,除了自己,简直无人可以卸下担子,一切苦难要亲自担当,咬紧牙关过。

    早上洗下脸来,有种感觉,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huáng连,一张脸色若玄檀,像苦qíng戏中被冤枉的人,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去的。

    昨夜梦回,听到一声声汽笛声,回南天在浓雾中的船只摸不清前途因此悲号,在回音中特别的绝望动人,徘徊不去,像我的心。

    我在朦胧中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我在恋爱,这是一定的,我为得不到所爱的人烦恼。

    我同我自己说:这算是第几号挫折?将来还有更大的磨难要来呢!但是我已经崩溃,脆弱可怜的我,还如何面对疾病死亡战争。

    也许到了那个时候,也就活下来了。劫后余生,总有死不去的人,是运气?是意志力?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麻木?事qíng总有过去的一日。

    是几时发生的事?我细细追查,也抓不到端倪。短短数次见面,已经心不由己,我好比丈八金刚,摸不着头脑,当事人往往是最糊涂的一个。等到事qíng发觉,已经太迟。

    我还有那么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,心中苦恼的时候,看见公司中的小厮与女孩子打qíng骂俏,无牵无挂无求,心中羡意顿生,巴不得以身替之。

    做人至要紧是快乐,是哪一种的快乐根本不要紧。

    我认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个怨妇。

    七弟偏偏还要来惹我——

    “我升职了,回请你,出来吃顿饭。”

    我当然立刻答应下来,双眼不觉地润湿。

    我的天,何需有这样qiáng烈的反应,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,但我的感xing却不那么想。

    赴约时一点也没有乐趣,因为不知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见到她。

    待真正见了面,又高兴起来,这种一霎时yīn、一霎时阳的心qíng,是很典型的,堕入爱河的人十之八九经历过,我是认了命了。

    七弟今日jīng神很好,人逢喜事三分慡,如今的女xing,价值观念与男人越来越接近,升了职自然要庆祝,这个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,用血汗泪换回来的。

    当然她不会把过程向任何人和盘托出,成功就算了,连她自己也不再会有时间想及过去。

    “来,喝一杯。”她那双眼睛是会笑的。

    我问:“为什么单找我出来?”

    “快乐不可过分招摇,会引人妒忌,吃亏的还是自己,只好找个与我成功没有直接关系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太懂事了。

    一下子喝完一瓶酒,又再一瓶,这种饭桌酒是喝不醉的,我也不与她分辩。她身上衣服永远太薄,冷死贪潇湘,这句粤语便是用来形容她的。

    她也很倦了,用手托着头,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,她掌心中还有什么东西?

    她可怀念之骤?

    只字不提,真是女中豪杰。但是为什么她的嘴角笑,而眼睛从来不笑?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。

    她吁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我付过帐,她一叠声道谢。忽然趁着酒意握住我的手。“之骏,如果你不是这么年轻,不是这么纯洁,我倒是很希望有一个家。飘泊这么多年,不论碰到什么,后果自负,我也很厌倦,有时候半夜听着收音机,辗转反侧,会得流泪,之骏,没想到我会这么傻气吧。”

    我将她的手贴在脸旁。

    看上去,我们太像一对qíng侣,我的心发酸,五脏六腑缓缓绞动,全部变了位置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但是我与你没有共同点,不能相处,之骏,你明白吗?”她双眼润湿。

    我鼻子犹如被人击中一拳,发酸发痛,泪水直流。

    她给我纸手巾,我成叠地掩在面孔上。

    这就是现代的十八相送了。但我连女方的罗帕都得不到一块,因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卫生的手绢。

    但人们的感qíng还是划一的冲动与不稳定,我不只为自己悲哀,也为全人类悲哀。

    我与她离开餐馆,在街上被冷风一chuī,她忽然呕吐起来,我搀扶住她,她吐得很厉害,秽物沾在身上,刚才吃的菜全部报销。

    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,面孔呛得通红。

    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泪,也无暇到停车场去取车子,叫部街车就走。

    她躺在我肩膀上,尚紧闭眼睛,两瓶白酒而已,空肚子就醉得那样。

    我用外衣遮着她,怕她着凉。

    多年前,我听过一个故事。那时何莉莉还没有嫁赵世光。她喝醉,吐得赵一身,他不但不生气,还亲自开车送她回家,用一只手驾驶,另一只手被她枕住睡,动也不敢动,压得麻痹。

    后来莉莉说:“见他对我那么好……”

    真是温馨的故事。恋爱中男女很少有这么甜蜜的回忆。多数事想起来都是恨。

    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。

    现在……真是男女平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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