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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人儿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她完全明白,这么聪明的女子,有什么是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她走开了。

    太阳落在我身上,我比什么都苍白。

人不如旧

    有没有试过在街上碰见旧qíng人?

    我碰见了,在昨天。

    从咖啡室出来,拖着两个孩子,司机尚没有把车子开过来,天气cháo湿,我头发又

    好几日没做过,粘在额角,一条洋装裙子被团得稀皱,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分,有一位

    衣冠楚楚的男士挡在我面前,叫我一声"小鲁"。

    我牵住孩子的手,抬起头,一眼就把这位男士认出来,因为他的样子一成也没有

    变。

    仍然是高挑身材,穿戴得恰到好处,也许眼角多了一两条皱纹,比以前更加成熟,

    但这是立炯,错不了。

    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:"万立炯!"

    "李小鲁,"他哈哈的笑出来,"你跟以前一模一样。"慡朗的笑声中却带着感

    慨,我一下子就听出来。

    一样?我还一样?十年前跟十年后还一样?忽然之间鼻子发酸,qiáng自镇静,搭讪

    说:"回来了,几时吃一顿饭?"

    "我这个人,你不是不知道,什幺地方黑往什幺地方跑,本城经济崩溃,我偏偏

    来到这里。"

    他虽然在自嘲,但声音却非常振作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司机赶至,女佣把孩子们抱入车子。

    立炯给我一张卡片。

    我拿在手中,很惘然,真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,只能向他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上了车,两个儿子扑上来,继续把我的身体做战场。我轻轻推开他们。

    我两边腮帮子有点痒,搔了两搔,才发觉那里的皮肤很热很烧。

    看在立炯眼中,算是什幺?

    重逢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,但太不公平了,他永远在状态中,而我,他该怎

    幺想?他此刻会不会在笑:那真是小鲁?那幺老那幺丑。

    要命,真亏他还说我跟以前一样。

    一样?

    我绝望。今天出来之前,为什幺不好好打扮一下?我并没有七老八十呀!衣柜里

    满满是今年时兴的衣裳,为什幺没有穿上?

    偏偏一个疏忽,便叫他看到我这个鬼样。

    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细一看,发觉他在大学里教书。薪水虽不高,职位也普通,但

    生活必然是稳定而愉快的。

    他结婚没有?

    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幺过的,整日很访惶很唏嘘,千丝万缕,如数百个蚕茧的丝

    头一起抽出来,不知如何处理,我一时似置身滚汤中的蚕蛹,一时又如抽丝之人,心

    中紧一阵松一阵。

    等得允新应酬回来,我发觉自己什幺也没吃过,正闹胃气痛。

    我问他什幺时候。

    "十二点。"

    我抬头看钟,明明半夜两点半。

    他老是这样嬉皮笑脸,永远说无论多大的应酬,老是准时在十二点回家。

    是吗,他的十二点不是我的十二点,他这个人撒谎与众不同,听的人没相信,他

    自己先相信了。

    结婚九年,孩子都这幺大了,他还是没有真心。

    昨夜就是这样的胡乱睡下。

    第二天是发薪水的日子,两个佣人一个司机都要打发,开出支票,查一直户口,

    发觉钱不够,匆匆出去存现款,觉得跟允新再次摊牌的时间到了,于是顺带约他吃午

    饭。

    他很不愿意的出来,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我坐在他对面,他的眼睛却不看

    我,眼神四面乱窜,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。

    "有什幺话必须要十万火急现在说?"他不满,"晚上说不行吗?"

    "可是你晚上永远不在家。"

    "谁说的?"

    "允新,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个:三辆车子可否卖脱一两部?还有,司机好不好先

    辞退他?实在开销太大,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,应付不过来。"

    允新一听这话,竖起两根眉毛,"什幺?你巴巴的出来就同我说这个话,我一直

    赚钱来养这个家,什幺也没亏欠你与孩子,你们一向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此刻经济

    不景气你烧不晓得?公司在蚀本,劳驾你出马,你就要我卖车?好好好,我不求你,

    我去求人。"他把餐巾一掷,就要站起。

    我连忙按住他,"允新,我实在没有法子,我能做什幺?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,

    我两个嫂子已在说话,说老人家对女儿恁地好,挣下来的产业不jiāo予子孙,倒给外姓

    人。"

    "好,我都听到了,我到外头想办法,免得你娘家说我张允新把你们姓李的给拖

    垮了!"

    他怒气冲冲的走掉。

    我呆呆的坐在饭店里。

    侍者把甜品端上。我看看碟子,一客冰淇淋做得jīng致异常,但是我的胃口犹如我

    的青chūn小鸟,一去不回来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同自己说:李小鲁,别太滑稽了。

    刚yù签单子走,有人说:"小鲁,又碰见了。"

    我抬头。

    是立炯,我的面孔又涨红。

    怎幺又是他?怎幺这个城这幺小?这是不可能的事。

    他自动拉开椅子,在我面前坐下。

    他说:"你的冰淇淋融化了。"

    他看上去那幺英俊动人,眼光仍然充满关怀。

    我走一定神,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,总算过得去。但一颗心又吊起来,他是什幺

    时候发现我的?有没有看见我同允新吵架?

    立炯问:"你朋友走了?"

    "我丈夫。"

    "啊。"他搔搔脖子,"忘记你结婚快十年。"

    我连忙看着窗外,藉此掩饰自己的感qíng。两颗滚烫的眼泪,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,

    才qiáng吞下肚子。

    是的,他记得很清楚,十年前,我没有跟他,我选了张允新。

    "你很静。"

    我勉qiáng挤出一个笑,"上了三十岁,女人的嘴如果还能静下来,那是会导致生癌

    的,不不不,你没见过我在牌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劲。"

    "是吗,我记得你是活泼的。"他说。

    "立炯,你结婚没有?"我忍不住问。

    "没有,始终没遇见那个适当的女子。"

    "回来这里,很快会遇到,这里华人女子多的是,都很时髦好看能gān。"

    "替我做媒?"

    "为什幺不?"我仍然展露着牙膏筒里挤出的笑脸。

    "你的孩子很可爱。"他吁出口气,"那幺大了。"

    "都在国际学校念书。"

    "什幺,"他有点讶异,"将来不是不懂中文?"

    我绝望而无奈,"他们父亲的主意。"

    立炯看我一眼,过一会儿才问:"婚姻生活愉快吗?"

    我忽然生气了,"怎幺可以这样问?这等于叫人在三秒钟内回答'生命有没有意

    义'、'战争带来什幺后遗症'以及'如何对抗癌症',神经病。"

    立炯一怔,随即哈哈笑出来。

    而我,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对面。

    "你还是跟以前一样,老是不放过人。"他说。

    以前,这种字眼特别的刺耳。

    我说:"立炯,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好不好?"

    "好。"

    "我给你地址。"

    "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。"

    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动起来,非常不自然。

    分手后我独自站在路边等车,站很久,并没有察觉司机已将车驶过来,很久之后

    才听见他叫我。

    回到家,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。

    穿戴很整齐,发型也时髦,但是看上去总没有生气。

    jīng神只从内心逐出,不能靠外表装演。

    我放下手袋,在沙发上坐很久。

    女佣斟上茶,我呷一口。

    允新今日同我不欢而散,晚上又不知道要几点钟回来,这种日子还怎幺过下去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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