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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明与玫瑰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我得来全不费功夫,就知道玫瑰的下落了。

    难怪黎太太不知道,原来她真不是黎家的人。

    我沉吟了很久,决定明天去找她,非得看看她的样子不可。

    她是个寂寞的人,人在寂寞的时候总做些无聊的事,像搬到这里来与汉斯同居了几个月。她并没有找到她要的。

    我看看时间,大学已经放学了,大电话到理工学院的教务处去也没有用。

    我只好等明天。

    我睡得不稳,做梦老是在翻她大学的名单,名字是有的,但是走进来的人不对版,居然是一个胖胖、面孔迟钝的中年妇人。我想我就快发神经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大早,我先回到学校向教授请假,然后赶到理工学院去。

    我bī着校务处的人把中国学生的名单找出来查,他们不肯答复我,问我是这个女孩子的什么人。

    我说是她亲戚叫我找的。她叫玫瑰。

    玫瑰什么。

    糟,忘了问姓,怎么办?只好胡诌一个。

    他们总算相信了。

    二十三岁,管理科学,玫瑰方。

    没有,没有玫瑰方,只有玫瑰张,或姜,或江。

    太好了,就是她。

    在那里上课?今天是星期一,时间是十点半。

    法兰蒂大厦,G9,会计课。

    我道了谢,飞快赶到那层大厦,进了电梯,心就跳。

    到了G楼,我出电梯,找到第九号房间,还没有放学。

    我只好靠在墙上等那一班出来。

    有一个学生经过,我问:"几时下课?"

    "应该是十一点。"

    "谢谢。"

    一分钟比一天还长。

    终于到了十一点,课室门一开,学生陆续走出来,我看着他们男男女女的走过,天,她们不是玫瑰,有中国女孩子,但不是玫瑰。人几乎走光了,我的心跳得我几乎要昏过去。

    老天,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。

    然后她就来了。

    五尺五六寸的高度,平底鞋,一条浅兰色的粗布裤,奶白色的衬衫,手里拿着笔记与一件奶白色的毛衣。她脸色不十分好,一张脸是象牙色的,漆黑的睫毛长长垂着。她低着眼,有点心不在焉,在想什么?刚才的功课?头发向后梳去,是一个个的大波làng,披在肩上。

    比我想象中的玫瑰美丽。

    她没有注意我,跟着同学向电梯走去,我跟在她身后,不知如何开口才好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我颤声的问:"玫瑰?"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望住我,一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
    "玫瑰?"

    "是,你是谁?"

    "我是家明。"我说。

    "我不认识你。"她说。

    "但是我认识你。"我说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——

    我未婚妻问我:"你在写什么?厚厚的一大叠纸。"

    "在写一个故事,叫'家明与玫瑰'。"

    "啊?"她说,"这么有趣?说来听听。"

    "顾名思义,玫瑰是个很美丽很出众的女孩子,家明是个愣小子,我在写他们结识的过程。"

    "只是开头?后来呢?"她说。

    "后来都差不多,要不就像你我这么顺利——"

    "但愿都顺利。"她说。

    "玫瑰——?"

    "恩?"她笑。

    "我爱你。"我说,"我很快乐。"

    "谢谢你。"她笑答,"我也很快乐。"

    我拉着她的手,细细看她。是的,如今她是我的未婚妻了,我还是不相信我的运气,那天在理工学院找到她至今,不过是一年而已。现在她已经不是寂寞的玫瑰了。

含笑

    她不会讲意大利文。

    她会说:“早安。”“晚安。”“花。”“玫瑰。”“冰淇淋。”

    没有了。

    呵,想起来了,她还会说:“米盖安基罗。”“庇爱他。”“拉菲尔。”“鲍蒂昔里。”“乌菲兹。”她甚至不会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,可怜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但是她是这么美丽。长的黑头发,垂至腰际,皱曲的,飘拂在她的脸边,棕色的肤色,圆而大的眼睛,美丽的胸脯,显露在T恤下,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,但她是中国人。不会说英文,不会说意文,只会法文与中文,她在苏黎世读书。她的德文也不好。

    我在乌菲兹美术馆见到她的。她真脏,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,因是七月,她穿牛仔裤,有臭味,一件颜色暖昧的T恤,头发被汗黏成一堆,她在吃面包。穿凉鞋的脚很脏,可能走了很远的路。

    她不会说意文,问路只拿着一张地图,一直问:“乌菲兹,乌菲兹。”像个小白痴。我跟在她身后。路人一直把她领到乌菲兹,她把学生证拿出来,但是意大利是穷国家,从麦迪西家族后就什么都得收钱,她付了里拉买入场券。

    我跟在她身后。

    进了电梯,她说:“鲍蒂昔里。”

    开电梯的人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忽然之间爱上了她。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,八百哩远跑到意大利,到了翡冷翠,不去卖时装、哺士卡、手皮包,走那么一大段路,到乌菲兹来,只会说一个字:“鲍蒂昔里。”为了看一张画。

    我跟在她身后。

    开电梯的人把她带到四楼。她握紧着拳头,很紧张的奔出大理石走廊,拉住人问:“鲍蒂昔里!”人家微笑,指点她路。乌菲兹太太,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。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,决定只来看鲍蒂昔里。

    我跟在她身后。

    她一直奔,奔过那些走廊。意大利是艺术之都,共有几百万件艺术品,他们自己也数不清楚,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冈,但是梵蒂冈独立了,不算意大利,所以还是来翡冷翠。

    昨天我才去看了大卫像。看了三个钟头,心头有一种哀伤。觉得米开朗基罗才配为人,我算是什么?蝼蚁。

    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看别的艺术品,她直走到放鲍蒂昔里的房间去,一到了那房间,见到了“维纳斯出世”,她就呆住了,是那种真正震惊,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,仿佛看到了jī蛋大的钻石,她完全呆住在那张画前。

    意大利的美术馆是全世界最蹩脚的,并没有气温调节,大热的天,她的头发几乎会滴出汗来,她的T恤全湿。我觉得她与维纳斯出世的时候有一种同样的美,一种以惊讶的态度看世界的天真。

    维纳斯出世这幅画是没有办法复制的,我看过多少复制品,都不会像真的。太美了。维纳斯的金发边沿上闪着金光,她那独有鲍蒂昔里的鹅蛋脸,大而郁气的眼睛,小而下垂的嘴唇,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坠,踏在一只扇贝上,赤足是完美的。

    颜色有一种yīn沉,沉得跟天津地毡一样。今天是这个颜色,过三千年也还是这个颜色,这就是无法复制的道理。扇贝上的金边我从来没有在画册上看见过。

    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。

    我觉得很奇怪。

    我不会为一张画而哭,永远不会,除非那张画使我想起一件事,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,她用手擦去了眼泪。

    她转过头,看左方的《chūn天》。但是没有多久,她低下头,坐在画前。我坐在她身后,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,也许她被人盯梢盯惯了,根本觉得无所谓。我坐在她身后,拉了拉她的发梢,她马上觉得了,转过头来。

    我向她笑笑。

    她也向我笑笑。她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我说:“美丽的画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她犹疑了一下,然后开口跟我说话。

    她说:“很久之前,有一个人,说我的脸,像鲍蒂昔里的维纳斯。他当然是骗我的,可是我听着很乐意,你知道,女人就是这样子。”她又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他没有骗你,你真的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在外国,只要碰到本国的人,随时可以谈很深入的话。

    她说:“他走了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希望他找到一个毕加索脸的女人,三个鼻子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也许他找到的是粉红时期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她也笑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问她。

    “含笑。”

    “好名字!”

    “像广东娘姨的名字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重复一次:“好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我回来再看一次这幅画。其实是划不来的,你明白。可是……我只是一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你认为值得,那就值得,”我说,“这幅画可以看一千次,你看维纳斯,随时便会踏出来似的。我一直没想到这张画会有这么大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可是我现在大了,真奇怪,三年前的喜悦完全没有了,这么远来到翡冷翠,不过是看一张画。不看这画,又有什么损失呢?我可以去买一大堆皮鞋、手袋、时装。我是老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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