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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明与玫瑰_亦舒【完结】(20)



    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,车子就绝尘而去。

    那女孩子回到大堂,用手绢掩脸,哭得不可收拾。

    我是个俗人,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,跑上去安慰她几句,然而自惭形秽,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。

    她是失恋了。

    至少爱人跑了,一时不会回来,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?难怪她要哭。

    于是我决定了,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,我也不再加以gān涉。

    她仍旧六时一刻起chuáng,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。

    过了没两个礼拜,我又见到了她,只见她喜气洋洋,换了个人似的,一脸笑容拥着一个男孩子走回宿舍来。我一看,心就酸,啊,对了。他回来了。

    他们走近了,我再一看,不对,不是原来一个,换了人了,长得像,一般的英俊挺秀,这个却狡黠点,眼睛亮得很,年纪年轻点,脸型比先头那一位稍方。

    看!女孩子长得美,心就花,男友如走马灯,才走了一个,眼泪未gān,又来一个,新人犹胜旧人,真是世风日下,对了一一道德沦亡。

    但是他拥着她,频频吻她面颊,旁若无人。停车场上泊着一辆血红的什么一一?我的妈妈,马塞拉底美莱克。

    我眼睛盯着牌式,她的男朋友,真非等闲之辈。他们就走过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来,锁上车,上楼去了。

    不是我心术不正,楼上风光旖旎,不必细说。

    宿舍有条例云: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内,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内逗留至午夜两时以后。谁睬它?每间房间里每夜大概都睡着两个人。

    我很气愤,这么好的女孩子,这么漂亮,又念法科,且不管她姓什么,到底证明是中国人,怎么如此风流倜傥?叫人受不了。

    我只叹气罢了,打我的论文。

    忽一夜,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,我正在打字,只好站起来去开门,门外站的正是她。

    她双手叉在纤腰上,骂道:“人人有打字机,就你这架最吵,天天打,打个没完没了,半夜十二点还打,旁人都别睡了!”

    我看表,晚上十二点半。

    我呆呆的看着她。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,有一枝玉簪,穿件睡袍,脸色素净,真正象牙一般。

    我说:“吵吗?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,我赶论文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?脑子都不清楚,早睡早起身体好,你该遵守啊,小学生都懂得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chuáng放水吵人——你真温习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她板着脸,“你不去打听打听,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。”

    我打蛇随棍上,“我又不知道你名字,怎么打听?”

    “万俟芬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万俟芬。”

    我睁大了眼睛,“你是中国人不是?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?”

    “你们这些人,来了外国几年,中国话也不会说了,中文也忘了,说你们也没用,真正孤陋,万俟是双姓,怎么没有?真好笑,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。”

    我半晌做不得声,佩服佩服。

    “嘿!”

    她益发得意了。

    我没见过她几次,第一次我上楼去吵,她郁浓浓,愁重重,头都抬不起来,任我编排她什么,都不出声。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。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,chūn风得意,现在报仇来了,活活现,这女孩子,真正是少有,少有,那些小子们真几生修来如此一个女朋友。

    我频频叹气。

    “这样啦,你每天做到十二点钟,也该休息了。”她说,“我也别太早起,吵着你,互相妥协一下如何?”

    我说:“这楼上楼下好吵,什么都听得见。”

    “建筑材料不好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念什么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早念完了,现做研究院,写几篇论文式的报告发表,聊胜于无。”我说,“原子物理科。”

    “博士都念了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不像博士呀,这么烂的牛仔裤,教授让你进研究室呀?美国可以,英国人很烦的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要我额上凿字?”我反问,“这里谁不是博士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正想请她入房,她的男朋友寻下来了,那男孩子叫道:“阿芬,我走了,你早点睡,明天一早要听课的!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!”她马上向我说再见。

    她奔到那男朋友(幸运的家伙)面前,那男孩子吻了她额头一下,两人依依不舍别过了,她又上楼去。

    我搁下了打字机。

    怎么还做得出功课呢?楼上住着这么一朵花,这朵花又是有主的,轮来轮去也轮不到我。

    于是我不再工作了,刚才的一鼓作气现在变得一点也没有啦,只是呆呆地想着心事,像我这么一个呆子,偏偏又眼界高,等闲的女孩子还看不上眼,于是拖到如今,活该,不值得同qíng。

    但是我怎么会看中楼上的万俟小姐呢?这么làng漫的一个女孩子,我是最讨厌女孩子今日张三明日李四的,现在她偏偏如此,而我又偏偏喜欢了她。这是什么道理?

    没有什么道理,太用功了,成日都对住书本,qíng思昏昏,发了神经了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,看中了这么一个女孩子。

    过几日,qíng绪略为平复一点,想想jīng神还是寄托在功课上。一日忽收错了一封信,明明是楼上九号,却送错在我信格里,本来我可以还给分信的人,但一转念:这是个好机会啊!gān吗不亲自送上去给她呢!

    于是我兴致勃勃的拿着信上楼,到了她门口,又犹疑不决,呆了很久,才敲门。她来开门。

    见是我,马上笑道:“请进来。”

    她很高兴的样子,我也自高兴起来。

    我把信递过去,说:“喏,送错了信,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她接过信,低头一看,嚷:“嗳,是阿蔚,阿蔚有信来了!”

    后面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,“我早说不必担心,他再懒,也不能不写信给我们啊。”

    我到这个时候,才看到她身后chuáng上躺着个小伙子,喏,就是那个,在那里看报纸,见到我,爱理不理的。

    “把信拿过来我看看,他到底怎么了?”

    她说:“来,跟你们介绍——”

    我忽然很沮丧,马上说:“我……没事了,对不起,我走了。”我打断了她的话,没让她介绍那个男孩子给我。我几乎是夺门而出的。

    我知道这种举止很不礼貌,但是也顾不得了。有什么好介绍的,不外是乔治保罗彼得之类。

    但是她对我的态度倒很好,客客气气,显然没有恶感。

    我又呆了很久。

    长此以往,再住她楼下,我会变个白痴。我想了很久,想到一个绝招一一搬开住,找别的地方,见不到她,眼不见为净。

    可是我在这宿舍住那么久,一声要搬,也不是简单的啊,光是收拾,就是难题,况且急急忙忙,哪里找房子去?英国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贵,漂亮的又住不起。嘿!搬家。

    我撑着下巴,想了个半天,没法子。

    有人敲门,我没好气——“谁?”

    “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万俟芬。”

    我跳起来,连忙收拾房间,拉正衣服,“请进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进来了,牛仔裤,T恤。

    她问:“我可以坐下吗?”

    “请坐请坐。”我连忙说。

    她坐下来、“你这人好不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什么奇怪?”我心想,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,她才有空下来聊天。

    “当然奇怪。”她睁睁圆眼。

    “你倒说说看。”我说,“你叫我十二点后停止打字,我不是停了吗?不吵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我天天六点一刻起chuáng,开水喉洗脸好大声,好了,现在我变懒人了,天天睡多一小时,你还想怎么?住你楼上,真倒了霉了。”

    我想:住她楼下,更是不用提。

    她说:“刚才方要谢你,你躲到哪儿去了?有老虎吃你似的,抓都抓不住。”

    我不响,谁叫她chuáng上睡个男人,我瞧不惯。

    “真多亏你了,那信是我哥哥寄来的,如果不是你,换个黑心人,事不关己,一扔,那我可糟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有这种黑心人的,”我说,“英国人很虚伪,越是虚伪,越要装个有礼有德的样子。哼!”

    “你那口气,倒像我二哥。”她抿嘴笑。

    “你有几个哥哥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两个。”

    “就你一个女儿?”我问。

    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。

    “是,就我一个女儿。”她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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