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试练_亦舒【完结】(27)



    我看看表,擦擦手,回写字楼。雨已经停了。

    经过五光十色的窗橱,我留恋一阵,并没有太大的兴致,一件T恤二千六百元,再高薪的职业妇女,1个月穿三件T恤就白做了,有什么好看的。

    我静静的回写字楼,做那些刻板的与无聊的功夫。

    电话铃响个不停,听完一个又一个。

    我取起话筒时发觉右手臂酸软。

    “古夏竹小姐。”一位男士。

    “我是,哪一位?”

    “我叫梅超群。”

    “梅先生,我可以为你做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我有点不耐烦,“梅先生?”

    “我想,“他开口,“我想报你借伞之恩。”

    我呆了很久很久,我的天,我终于弄清楚他是谁了,但是这么文艺腔,ròu麻兮兮的,叫我受不了。

    “梅先生,”我安抚他的神经,“萍水相逢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但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?”

    “我叫司机钉着你,尾随你进公司,然后问接待员:刚才那位小姐是谁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费这么大劲?”我问:“因为我长得像你少年时代的女朋友?”

    他不出声。

    梅超群?没听说过。这城里的亿万富翁不胜枚举,谁耐烦一一记清他们的面孔名字。

    下班,照例像被炸弹炸过。

    买了鲔鱼寿司饭盒回家吃。

    有一个中年男人要报我恩。

    我又不敢轻举妄动,唉。

    小祝打电话来,我嚷:“你行行好,把我带出来走动走动,我闷到抽筋。”还矜持gān什么鬼,且顾眼下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要提携你。”他神气的说。

    “提吧提吧,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“我与莉莉与朋友约好了跳舞——”

    “跳舞?咦——免费给人搂搂抱抱。”

    “又来了!”

    “我去到,光坐在那里,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那你去gān么呢?”小祝问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闷。”

    “活该你闷死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开车来接我,我决定出来。”

    小祝两夫妇真是没话说,开车来接了我出去。

    我这个人是该死,到了的士高便闷闷不乐,他们还替我找了个男伴,是个年轻的留学生,蛮可爱的,才去了纽约四年,明明是香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,忽然说广东话就不准了,s音全部变sH,时常问我:“对了……这个怎么说?”

    我觉得很闷。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女人要喜欢徐少qiáng。

    我用手摸着下巴,累得慌。

    我同他们说:“我上洗手间。”

    “喂你——”小祝想阻止我。

    我已经站起来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打算再回去,我嚼口香糖,穿着跳舞裙子,拿着一罐可乐,坐在街边看霓虹。

    有辆黑色的大房车经过,忽然又倒车,缓缓停在我面前。我睁大眼。

    呀,是那个中年人。

    他也瞪大眼,“是古小姐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搞成这样子?白天你多么斯文正经。”

    “两面人,”我边嚼糖边说:“我是两面人,白天那份工作仅够糊口。现在我出来找外快。”

    司机下来开门……

    “上车来。”他说:“别坐在路边,快要下雨了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“太危险,小妹不是不谙世事的低能儿。”

    “你胡说什么呢?我女儿还比你大呢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咦,”我说:“不久之前,彷佛还有人说要报恩。”

    在黑暗中,我都看得出他忽然涨红了面孔。

    “上车来吧,我送你回家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可以猜想他当初的勇气已经消失,不过仍然落落大方。

    我扔掉可乐罐子,跟着他上车,说出地址。

    司机与后座闻有一块玻璃隔开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的女儿比我大?”

    “廿四岁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不比我大,我廿六。”

    “刚才去跳舞?”他问:“年轻真好,可以有这种乐趣。”

    “是迫于无奈,在家闷得慌——告诉我,为什么中年人不可以去跳舞?”

    “跟谁跳?”他苦笑。

    “太太、女朋友,女儿。”我闲闲举几个例子。

    “我妻子会骂我神经病,女儿嫁在外国,女朋友则不方便公开亮相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做人原来这么多顾忌。请再告诉我,你结婚多少年了?”

    “三十年。”

    “这算是什么,访问?gān么不问你父母亲?”他略为轻松,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。况且我父母并不恩爱。”

    “跟一个人生活三十年,熟得不能再熟——你有没有兄弟姐妹?就变成兄弟似的,一切都有默契,我们互相忍耐了解……但是没有火花。”

    我看他一眼,“你太贪心,不是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火花,况且……你年纪也大了。”

    他很悲哀,“年纪大?年纪大的人就什么都不配拥有?”

    “不不,可是你已经有了许多其他的东西!像财富、像名誉,还不快活吗?火花有什么用?地铁中不少年青男女相拥而坐,旁若无人,但那种火花真令人心惊胆颤。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你已经坐在实利里面,还要火花?”

    他沮丧的说:“听听谁在教训我。”

    我柔声问他,“你向我借伞,就是为了火花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怕淋湿身体。”

    轮到我笑起来。

    车子一直在市区内兜圈子。

    我看看时间,才九点多。

    我说:“肚子饿,请我吃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求之不得。”他大悦。

    我们到了吃牛ròu的地方,我叫了十二安土的T骨,外加蔬菜无数,一路喝酒,最后还撑下甜品。

    梅超群睁大眼睛,“你这一顿吃的,比我妻子一星期的食物还多。”

    我向他解释:“我是劳动人民,吃不够会眩倒在地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那种太太,死命节食。也难怪呢,一点劳心劳力的事都没有,你说,单逛时装店试新衣能消耗多少能量?像我们,只需老板一整天从早到晚的无理取闹,就可气得消瘦一公斤,我知道,我试过。

    我跟他的距离有多么大。

    也许三十五年前,甚至四十年前。他的初恋qíng人也吃得那么多(发育时期)今天看到我,他的心牵动。

    “你不怕发胖?”他问我。

    我给他看我的手臂,“要与男同事斗力,”又指指脑,“要与男同事斗智,胖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你不爱美?”他更讶异。

    “没有心思想到那么奢侈的事上去。”我说:“现在我们正挣扎求存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你与时代脱节久了。”我说。“付帐吧。”

    时间不早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小祝两夫妇声讨我。问我那个男生有什么不好,说真的,叫我具体的批评他,我也说不上来,谁敢说他不好?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女人嫁。我唯唯诺诺,支支吾吾,“天气好cháo湿,墙壁淌水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莉莉的注意力被移转,便开始诉说天气恼人,洗完的衣服全不gān,浑身骨节酸软之类。

    有同事经过,见我手持电话筒已有十分钟,开始加以白眼。我藉故向莉莉道别。

    没法子,时间卖了出去,就是卖了出去,我可以选择坐家中死命打电话,但我会比现在更快活吗?

    我的右手臂又发酸了。一定是这个天气。

    洋紫荆稍后要开放了吧?但我真正向往的,是十四乡那边一整条马路的影树。

    渐渐我就不喜欢瓶花,要看花的时候,就出到街上,看活生生在生长的花,看它盛放看它凋谢,欣赏其生命感。

    整个玻璃窗上面凝满水珠。南中国的着名回南天。

    小祝问:“放假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“迪士尼乐园;日本开了新的迪土尼乐园,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去?我真不明白你。”

    我埋头在手臂中说,“你有很多事不明白,但是你很幸福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看不出你为何这样烦恼,年轻貌美,什么都不缺。”

    我摊开手,戏剧化且文艺腔地说,“啊,恼人的chūn天!我所欠缺的是火花。”

    “火花。”我抄袭了梅超群。

    他再来约我吃饭的时候,我公然答应。

    我换旗袍,与他经过餐馆的镜子,看看镜里的反映,也不觉有什么不妥。廿多岁的女人与五十多岁的男人走在一起,能否产生火花是另外一件事,但看上去并没有白发配红颜的感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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