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琉璃世界_亦舒【完结】(11)


    我微笑,“我是你妹妹,记得吗?”

    我们拥抱。

    离家少女很少有好的结局,外头不知几许豺láng在虎视眈眈,专等被母jībī出来的小jī来吞吃。

    我说:“吃亏的是你,母亲一句‘她自甘堕落’便推卸责任,男人也只须说声‘她自动送上门来’。”

    姐姐哭泣:“但这个家,实在耽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努力将来,你会得到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冢。”

    姐姐笑起来,“你的志气真不小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我并非一无所知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日子太难熬了。”她躺在chuáng上叹息。

    我看看街角,“兆良哥在等。”

    “让他去。”

    “真可怕,像个幽魂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他真没志气。”

    “男人也很难做,痴qíng又被骂作窝囊。”

    姐姐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“他会有出息的,跟定他有什么不好?”

    姐姐说:“我知道你对他的印象出奇的好,但我与他的关系却到此为止。”

    那角落店铺仍然辉煌,但是站在那里的人却已憔悴。

    我说:“就算与兆良哥结束,也不必盲目急急投向另一人怀抱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帮他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说:“我喜欢他。”即使他太像一个幽魂。

    下雨时我仍然给他递伞。

    他忽然开口对我说:“明天我就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没有意外,总有一日,他会醒觉。

    这么俊朗努力的男孩子,不会因一个女子一蹶不振,一切都是暂时的,像爱qíng。

    他苦涩的微笑,“我母亲说,我再这样下去,她要把我自家中赶出来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令堂说得很对。”

    他一怔,看着我:“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小了。”我微笑,“而且长得不美的女孩只得聪明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怎地,你姐姐从来不给人一种小的感觉。”兆夏哥说。

    因为老姐的体态神qíng,看似只水蜜桃,从来不像小女孩子,即使在十四五岁也不是。

    “她也不好过,”我说:“很矛盾,跟你在一起,压力实在太大,不跟你在一起,又牵挂着你。”

    “告诉我,小妹,”兆良哥凝视我,“把事qíng分析得这么彻底,有没有快乐?”

    我笑嘻嘻的答:“没有,可是像你们这么糊里糊涂的过活,又快不快乐?”

    “不快乐。”他不得不承认。

    “既然大家都没有快乐,何必问我?”

    “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兆良哥。”我叫住他。

    他转过头来,等我开口。

    我有千言万语,不知怎么说才好。我想说,我太习惯他每日huáng昏七点钟在这里,见不到他,我会比谁都难过,我会比姐姐更黯然销魂。

    我还想说,我自从他第一次进我们家门,为我们补习,就对他心生爱慕。

    我更想说:兆良哥,我不怕穷,我坚信他会熬出头来。

    但我张着嘴,雨水飘在我脸上,我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兆良哥摸摸我的头发,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我的鼻子发酸,泪水冒上来,脸颊发烧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是个可爱的孩子,我一早就觉察得到,否则我也太不敏感了,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
    我垂下眼,两颗大大重重的眼泪终于噗的落下来。

    “但……不是现在。”他说:“我想你是会明白的,伤了的心,一时间……况且,我是这样的爱她……我不会放弃。”他说得很断续很困难。

    是我忍受不住,转头走开了。

    母亲冷冷的问我,“你去见他gān什么?”

    我同她说:“妈妈,你为什么总是冷冷的在一角偷窥?你到底知道多少?你究竟要知道什么?你以一个毫不动容的观众身份来观看亲生女儿的七qíng六yù,挣扎失意,要到什么时候?你既不伸手救援,为什么还喋喋不休地批评我们这场戏做得不够jīng彩?你到底要什么?”

    母亲被我说得面孔一阵青一阵白。

    姐姐在一旁鼓起掌来。

    我同母亲说:“你这样子下去,很快便会如愿以偿!我们会搬出去住。”

    母亲竟不出声。

    我回到房中,自书包掏出一包香烟,抽出一支来吸……

    姐姐问:“如果她真的赶你走,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她不会的,不过也不要把她bī得太厉害,她是母亲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你一半本事。”姐姐说:“我根本不会同她理论。”

    我歇口气,“她对兆良哥有牢不可破的偏见。”

    姐姐沉默一会儿。

    “你是为了兆良才与她吵吗?”

    “我的心事,每个人都看得出来。”

    我把头转过去,不去回答,我问:“那个开黑色车子的人呢,怎么不来了?”

    姐姐苦笑,“拣不到便宜选来?这个城里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。”

    就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真没味道。更显得兆良哥的深qíng难得。

    姐姐看着街角,“他也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他来,你会下去?”

    姐姐缓缓摇头。

    “但你仍希望他在那里等你,直至变为一尊石像?”

    姐姐笑,“没有,我不会那么黑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只要你唤他,他是会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姐姐不回答,她翻阅报纸找工作。

    这三年来他们爱得那么劳累,有个机会休息,往乐观那边想,也未尝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姐姐说,有时候天气热,在小公园坐着,热得头昏,手脚都麻痹起来,一天工作下来,疲倦得紧,还得谈恋爱,苦得不堪,几次三番要放弃,只觉一头一背的汗,胶住灵xing,如果不是母亲竭力反对,或许可得喘息。

    “好几次想出去租个小房间同居。”姐姐说。

    现在终于分开,母亲却没有胜利感。

    姐姐找到工作,仍然上班,并没有堕落,母亲不知有没有失望,但对我们的态度,逐渐缓和。

    姐姐很消瘦,衣着也随便起来,渐渐爱穿宽身舒适的衣裳,品味与我越来越接近,化妆淡下来,比起以前,少了种神采,但多了些气质。

    每到七时,我们仍然伏在窗台上看牢街角。

    有时候我喜欢在那种时刻,故意下去买一包巧克力。母亲再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。

    兆良哥在不在那里等,已是无关重要的事。

    家里很静很静。

    每天huáng昏,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吃饭,三个女人都沉默无言。

    最无话可说的是姐姐。以前似一只彩雀似的姐姐。

    我最不原谅母亲这样克杀姐姐短暂的青chūn。

    我问姐姐:“你有没有想过他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姐茫然问:“谁?”

    “兆良哥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她淡然。

    “姐,我不是要探听你的秘密,你可以和我说老实话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记忆太苦涩,不想好过想,环境固然不容我们,我们也太不争气,那么年轻,又没有能力,谈什么恋爱?”

    我靠在窗口看,“我奇怪他在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他?努力做工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姐微笑,“我太清楚地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新的女朋友?他还是很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总有一天会淡忘。”

    我约莫觉得姐有什么在瞒我,她的声音语气虽不热烈,但并没有绝望的味道。

    难道她已经忘记?

    我很失望,天气又渐渐热起来,有时候雷雨天,我会解嘲的想:幸亏兆良哥已经放弃了,不然准会淋死。

    我有事有事在窗畔生根。

    一个huáng昏,一眼望出去,吓一大跳。

    眼花?我用手擦擦双眼。

    这是谁?西装、领带、俊朗的面孔、修长身裁,数月不见,依然无恙。

    化灰也认得他是兆良哥。

    这是怎么回事?改变装束,他又跑回来等。

    是不是我们想念他想得太厉害了,引起幻觉?

    刚在疑惑,要咬嘴唇来证实是否做梦?眼前一花,又多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姐姐!

    她飞快迎上去,拉着兆良哥到另一角落去。

    我明白了。

    他们早已重修旧好,只不过改变热烈的旧作风,现在瞒着我与母亲,偷偷作短暂的见面。

    岂有此理。

    我开头只会很生气,心中胃酸泡。直到感qíng沉淀下来,才懂得为他们高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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