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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光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
    沛华伸手按熄它,自chuáng上跃起,自觉jīng神饱满,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。

    一睁开眼睛,呆住了。

    这是什么地方?房间那么小,窗户那么窄,她掀开被褥,打量房间,噫,她记得这里,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,王沛华王沛华,她没声价叫苦,你许错了愿,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,现在糟了,回到腌-的青年时代来了。

    正叫苦,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。

    沛华不禁叫一声“妈”。

    她母亲抬起头来,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,身体健康,头发乌亮。

    沛华再叫一声妈妈。

    母亲同她说:“好吃早点了,吃完好去考试。”

    考试,沛华笑出来,考什么试?

    “妈妈,快穿好衣服,我同你去兜风吃茶。”

    母亲看牢她,“发神经,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,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。”

    沛华伸手出去,握住母亲的手。

    母亲的手凉凉的,刚洗涤过什么来。手背上尚有未抹gān的水珠。

    “你听我说,母亲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母亲,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,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,时间已经过去,我们本不应相聚,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,拨至今日,回复我的青年时代,而你,母亲,你身体犹自壮健,快,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。”

    母亲呆呆地看看她。

    沛华心如刀割,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,总是这样没有表qíng地朝她呆视,她越是哀求,母亲越是呆木,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。

    “妈妈,相信我,考试不再重要。”

    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,绽开一个笑容,“考试不重要?”

    “对,考试不重要,名利也不要紧,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,才真正难能可贵。”

    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让我陪伴你,不要叫我走,不要嫌我没出息,不要责备我,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,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,今日我们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母亲仿佛有所领悟,她轻轻站起来,看着自己的手与脚,“真的。”她轻轻说:

    “我已年老,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?”

    沛华哭了。

    “你为何流泪,呵,我明白了,沛华,我根本不应在这里,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。我明白了,好,沛华,你不用赶赴试场,改天再去补考好了,对,我们做些什么好?”

    沛华一直流泪。

    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,只知完全失去控制,眼泪汩汩而流。

    “首先,”她说,“母亲,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,妈,上次你拥抱我,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,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?”

    “你是那样不听话!”

    “妈妈,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,我有我的路要闯,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,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,听你的吩咐,社会有社会的一套,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,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一直牵记你,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,你向我倾诉最多,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,试图了解我体谅我。”

    “女儿,你为何如此虚荣?”

    沛华握住母亲的手,“妈妈,那不是虚荣,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,我要知道,我能去到何处,我不甘服雌。”

    “你会受到伤害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怕冒险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?”

    “妈妈,我又不是去gān革命,我不会有生命危险,所有疤痕,始终会愈合,所有创伤,令我变成一个更qiáng壮的人,妈妈,你一定要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支持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懂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再责备我,不要歧视我。”

    母亲别转面孔,像往日一样说:“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。”

    沛华笑了,母亲一贯不承认。

    她摇摇母亲的手。

    母亲忽然问:“我们应做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们如常生活,来,妈,你做菜给我吃。”

    母亲看着她,“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?”

    “因你对我百般为难,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。

    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,她不欢迎她,因她不听话。

    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,亦步亦趋,中学毕业,教几年书,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,万里无云,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,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,陪父母说说笑笑。

    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,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,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,完全是另外一条路。

    母亲到小厨房去忙,厨房挂着一面镜子,是母亲梳头的地方。

    自那面镜子里,沛华看到了自己,紧绷的皮肤、红润的嘴唇,可是这副红颜,将一年一年苍老,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,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。

    母亲低着头,在厨房中团团转。

    年轻的时候,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,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,可是她已经那样忙。稍后,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,再也不肯付出,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,她就收回慈爱。

    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,她一边cao作一边问:“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,有无前途?”

    沛华笑了,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。

    “我那一行叫广告,妈妈,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。”

    “广告即是chuī牛吧,这一行有什么好做?”

    “妈,你思想恁地古老,真是无可救药。”

    “辛苦不辛苦?”

    沛华感动了,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,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,谁叫她不去教书。

    “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。”沛华笑笑。

    “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?”

    “很辛苦,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丢去了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jīng力去换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没有陪伴母亲。”

    “母亲,你一直抗拒我,你从来不接受我。”

    母亲端着碗出来,“你爱吃的云吞。”

    呵,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,沛华喝一口汤,照例太咸,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。

    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,沛华愉快地聆听,案上有两张报纸,沛华翻开一看,还是七O年代,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,把椅子转来转去,不肯停下来。

    母亲忽然抬起头来,“你在听吗?”

    “我在听。”

    “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难得。”

    母亲微笑,沛华亦微笑。

    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。

    “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?”

    “啊不用织了,多么伤眼神。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。”

    是,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,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“不怕,我们流行现买,现买也有手织的。”

    “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。”

    “是,母亲,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,用了会流泪。”

    “是,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,庄生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的房子住大了,供款不成问题吧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一次过付清,不用担心,我现在很会赚钱,你大可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?”

    “母亲,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,怕你担心,没有告诉你,也没有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总是担心你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不用了,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。”况且,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,什么都不用怕。

    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。

    沛华注视她的背影,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,梳一个髻,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,老派人老派思想,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,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,想尽办法打击。

    在十七八岁的时候,沛华认为母亲bī得她走投无路。

    母亲且喜欢节省,这里一元,那里五角,省下来的,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,一套玩具、一本漫画、一封压岁钱、新书包、鞋子、裙子、洋娃娃……

    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,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,紧紧看牢女儿。

    “你要出去了吗,带一把伞,要下雨了。”

    “淋湿身子不算什么,我的升学问题呢,”沛华听见自己问:“我想往美国升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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