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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鹃花日子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我忽然微笑起来,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,湿的,证明我是人,gān的,证明我是鬼——鬼大概是不洗脸的。

    但是那舞会呢?他女朋友的舞会,难道他不去吗?

    玛丽说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会,玛丽有点胡涂,而且他们家亲戚也多,恐怕弄错了。

    明天,我会很迟才起来。我翻过来,覆过去,终于睡看了。

    我听见有人按门铃。我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谁?一大早来吵?

    我拿过小闹钟看;九点三刻。天很亮,有太阳。

    谁?我这间屋子半个影子也不上门的,第一班邮件早就来了,第二班却仍未到,送牛奶是不按铃的,我刚想去开门,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开门。对,是我房客的朋友。我没有朋友,难道也不准别人有朋友?

    门一开,我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声一直吵闹着骂进来,“你!你好,一这个女声说:“你说,你昨天晚上在哪里?叫我丢尽了面子!”

    一个男孩子低沉的声音:“我说过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的,我可以今天补请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嘿!可是每个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来我的生日舞会!我还做人不做?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女朋友?这个星期,自从你搬到这鬼地方来之后,我就没见过你!”

    我连忙起chuáng,披上了睡袍。

    鬼地方?我自觉这层旧房子很美很实际,何鬼之有?我很气,人比人当然比死人,我拿积克莲奥纳昔斯比她,她恐怕还得当场bào毙呢!真奇怪,她跟男朋友吵架,怎么连带侮rǔ外人?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?

    我只听到我房客低声说:“清静一点,这裹不是我一个人住——”

    “对了,作怪了,听说另外有个女的住在这里——”

    “请你低声!”

    “我偏不低!”

    接着我听见摔东西、玻璃破碎的声音,我忍无可忍,他房间的东西都是英国大房东的,弄破了我可赔不起,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纪念品,这女孩子好放肆啊。

    于是我赤足去开了房门。

    刚刚她冲过来,我吓一跳,往后退三步。

    她正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,但是披散着头发,还穿着晚礼服,看来舞会才刚散,她就来这里生事。她忽然指着我的鼻子说:“你这狐狸jīng!好!”她回头去,“咱们就此算数!”

    然后她出了大门,把门关得震天价晌,地板都震动了起来。我呆呆的站着,天晓得我刚从梦中惊醒,便碰上这一场好戏,连透气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   而且狐狸jīng?我变成了狐狸jīng?

    老天,这倒是新鲜的称呼。

    我转过头去,看牢我的房客,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哪,天大的冤枉,我是怎么变成狐狸jīng的?

    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,粗布裤、绒线衫,倒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,既高又瘦,但是面色很好。我看看他,他也看着我。

    他走过来,我退后一步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”他说:“真对不起,我今天就搬走,真对不起,这里是无法解释的误会,可是现在你总明白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住了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打破了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没有,是一只照片架子,她撕了照片,走了。”

    我走到他的房间去一看,那张照片不见了,那只镜框打得稀烂,一地毯的碎玻璃。

    我闷声不响,连忙去找吸尘机。

    他抢着过来,拿着吸尘机,“我来,我来,真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我只好让他去打扫,我去洗了脸刷了牙换了衣服。

    狐狸jīng。我想。

    对我来说,这还真是个变相的赞美词呢。

    我再走出去,他说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还是那三个字,我不响,其实也不关他的事,是那个女孩子太离谱一点,目无下尘,骄傲得瞧不起人。

    “我一定搬走,真不敢骚扰你,太不好意思了。”

    他还是一直道着歉。

    我看了他一眼,他倒真长得眉目清秀的。

    他问:“我煮了粥,你吃不吃?尝尝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也不管我说好还是不好,就到厨房去了,我看着他背影东忙西忙的,一会儿捧出一盘东西,我一看,呀,真是粥,还是猪肝粥呢,粥上浮着葱花,香喷喷的。我还气什么呢?吃了再气。没想到他会煮吃的。

    我老实不客气的拿起调羹,吃了两碗粥。

    “味道很好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哪里。”他说:“过奖。”他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:“真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这一次我想笑,但是没有笑出来。我仍然扳着脸。

    他个子很高,两条腿长长的没地方放,样子真幽默。见我不开口,他就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电子计算机乱按。我一看,咦,跟我那只一模一样。我俩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。

    他放下了计算机,叹了一口气,“我洗了碗就马上整理东西搬走。”

    我心里面打了三分钟仗。

    我跟自己说:“阿玉!机会是要抓住的。阿玉!这间房间里的七彩美女照已经没有了。阿玉!你不打算进修道院吧?阿玉!这年头,做人要眼明手快啊!”

    我决定了,虽然红着脸,我还是缓缓的问:“为什么要搬走?我没有要你搬走啊!”

    他转过头来,大喜过望,“真的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“你付了两星期的租,才过了六天,今天第六天,才开始呢,你打算搬吗?找到新房子啦?”

    他笑了,笑起来牙齿雪白,很稚气的。“谢谢你——真对不起,不过我知道怎么补偿,我请你去看场电影,然后我们去吃顿饭——奇怪,你一点也不像玛丽说的那个阿玉。”他忽然想起来,瞪住我。

    我不好意思的笑笑。但我也不是狐狸jīng就是了。

    但这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我知道我这个周末不会再寂寞了,下一个周末也不会寂寞了,这才是重要的。

国际营

    在外国念书的时候,不同国籍的男朋友多,不算稀奇,但是回来做事,身边仍然跟著英美法苏四大洲的男人,就不算是那么好笑的事了。

    我知道他们背後说得难听之极,叫我的办公室为「国际营」,我就名正言顺的做了国际女郎。虽然自问清白,而且xing格开朗,也为这件事烦恼不已。

    妈妈很为我抱不平。

    她常常在亲友面前解释:「……也许xing格明快,回儿的外国朋友特别多,其实他们之间很平常。」

    我往往阻止她,「算了,妈妈,越描越黑,随别人怎麽说,别去理他们。」

    「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。」妈妈说:「你不澄清,人家的话就多。」

    「你越澄清,人家的话更多。」我提醒她。

    妈妈气,「我同他们打官司。」她说:「管他们的嘴。」

    「官吃饱饭没事做,还理这些琐事?人家担心香港前途问题还来不及,你为芝麻绿豆的事儿烦恼。」

    「回儿,可不可以转一份工作?」

    「我就快要升级了,而且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公布,你叫我在这个时候转什麽工作?

    「-避一避那些外国人。」

    「避不开的,香港高度华洋杂处,每间公司都有外国人。」

    「你别跟他们太亲热。」

    「在同一机构内工作,大家兄弟姐妹一般,难道板著面孔做人不成?」

    「你就是笑得太多!」

    「妈妈,你别先入我罪,我有我做人的自由。」

    「就是太自由了,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得多难听。」

    「外头的人?我又看不见,我又听不到,管它呢。」你不管我还得管。」

    「妈妈,我劝你同那些长舌妇少来往。」

    妈妈真可爱,「我自己亦是个长舌妇,我不同她们来往,同谁来往?」

    「那么你也攻击她们的女儿,说她们是千年老妖jīng。」

    「回儿!」

    「为什麽不呢?四十多岁的女人,一个个作小白天使状,面孔化妆得似大殓入棺模样,还充其拥有弱小心灵,想假冒廿九岁零十一个半月……算了吧。」

    「你当心进拔舌地狱。」

    我不在乎,「要拔大家拔,陪我的人多得很,我顶多轮在湾仔,不知多少人在宵湾。」

    「上班去,我说不过你。」

    我笑一笑,回公司。

    公司里的人也不可爱,一个个明争暗斗,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,尤其是几个拍马拍得进的小瘪三,时常超级踩人,不好应付。

    我并不是宠将,说我特别会做,我不见得,特别不会做,当然也不是,反正我会混,嘻嘻哈哈胡调,老板你不满意吗?无所谓,再做一次,反正时间是公司的,早受收买,心里不舒服,想想比上不足,比下有馀,也就算了,外头还把我当女qiáng人呢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谁没有苦水,吐个屁。

    可是在公司同这班牛鬼蛇神,贩夫走卒混,月底还能发下薪水来,辞了工又该作啥?搓麻将、逛街、吃茶?几时到老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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