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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鹃花日子_亦舒【完结】(23)



    “是,我也如此说,多年前我来过一次,那是很久的事了,”他感慨的说:“没有人相信我……后来我父亲很生气,不准我再来,可是我忍不住,人真是奇怪的,我喜欢他们,这次来,不过是找一个人谈谈。”

    我居然同qíng他起来,“在你的地方,你很寂寞?”

    “是呀……很寂寞,那么大的花园,可是没有人……”

    我问:“一个很大的花园里,花园里有一口井,井里是我们的宇宙.宇宙其中一粒灰尘是我们的太阳系。你的花园可真大呢。你难道不与你父亲说话?你没有朋友?没有同学?没有兄弟姊妹?”

    他似有难言之隐。我不便追问下去。

    我着着“窗外”的繁星点点,很后悔不懂星象,要不然记住其中一颗星,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里。

    他轻轻的说:“没有用的,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。”

    我猛然抬头,“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?”我诧异的问。

    “这些本事,我还是有的。”他难为qíng的说。

    “那很好,我不必说话了。”“请说话。”他急忙的说。

    我放心了,他原来不过是因为寂寞,所以找人说话,他倒没有找错人,我是出名的大嘴巴,最能说话的。

    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,然后说:“……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一点不缺,连手套都有两双。”

    “你很满足?”

    “是呀,我生命中缺少的东西,我不大想。现在年纪大了,我比较懂得珍惜在我身边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,为什么还要找一种会说宁波话的机器?”

    “因为礼貌,真是虚伪。”他笑了。

    我觉得“他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,而且说起话来,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,如果有空,有这么一个聊天的朋友,还真不错,可惜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,我是地球人,再清高不起来的,俗务缠身,我还是想回家。我不要与他说太多,说多了,他觉得有趣,我就更脱不了身了。

    我闭住嘴,可是没有用,他早已经猜到我想的是什么了。

    我说:“真口渴,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基尼斯?”他问。

    然后在我面前,忽然就出现了一杯基尼斯。我欢呼一声,伸手去拿杯子,杯子是凉凉的,上面浮着米白色的泡沫,我尽qíng喝了一口。

    哈,我想,还真不错呢。

    长期的飞碟客,可不必担心物价飞涨,要什么有什么。

    我呼噜呼噜的笑。可是喝多了,到什么地方上厕所?这房间里什么设备也没有。

    喝完了基尼斯,就躺在地上,我跟地板说:“软一点,软一点。”果然那地板就软了,根本物体要变型态,是很简单的,他连基尼斯都变得出来,就很有办法了,这点小事难不倒他。我觉得我好比孙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兴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想的东西真多。”

    “你都知道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多数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不容易,人家是学贯中西,你是学贯宇宙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,仿佛很高兴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问我:“你觉得上学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好什么?天天那么冷,天天走那么长的路,到了学校,闷都闷死了,如果不是上学,你怎么捉得住我?”

    “到底你们地球人是喜欢上学的,你们学知识的方法,真是落后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落后!别chuī牛,你是怎么学的?”

    “我不用学,我生下来就有知识,像你们生下来就有头发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哗,”我说:“不学而知之,上也!人人都这样吗?那倒真人人平等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说过,我那里,只有我与我父亲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,真不幸,有了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供炫耀,如锦衣夜行。太寂寞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寂寞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怕,我也很寂寞呢。在学校里,我是最胡涂的,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别人去参观厂家,我却在课室里呆坐,坐了半晌,才知道没课,多笨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总有伴儿呢。”他居然很羡慕。

    “哎唷,不提也罢,这地球上多少言语无味、面目可憎的人物,我见到人头痛,人家见到我也头痛,索xing躲在宿舍里睡觉。人也是寂寞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见到很多人,他们都不寂寞。”他不相信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深入研究而已。我劝你再造几只飞碟,多抓几个人来观察观察,不过你这么简陋的飞碟,可不行,你得准备几副麻将牌,一堆huáng色小说,几瓶洋酒才行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也只有中国人才打麻将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。”我笑了。

    他忽然说:“仪器来了,要不要说宁波话?”

    “要呀要呀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再一次开口,说的就是宁波话了,我听了简直大乐,那声音跟我三哥有点像呢,当然为了方便记叙,还是用普通话的好。

    因为说的是家乡话,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。

    他说得真好,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机器,什么俚语都懂得,有时候我还被他考倒呢。我很羡慕。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机器,什么语言都会了。

    有超人的力量,是多么快乐呢。

    如今我是这么微小轻弱,凭我一生之力,也做不出什么来,人生不过几十年,匆匆一世,并没有再活的机会,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,奈何天份所限,始终活在一个框框里,太可惜了。想到这里,非常的可怜自己,难过得几乎想哭了。

    现在我就要去了,至少跟地球是脱离关系了,以后永远活在这飞碟里?倒也怪闷的,永远活下去比死还可怕,有时候也有点明白这道理了。可惜的是父母,见我失踪,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。

    他说:“来……说点快乐的事。”

    我说:一好的。快乐的事不是没有的,譬如说今天早上,走过公园,一路上的水都结了冰,我一脚一脚的把它们踏碎,听那种清脆裂开的声音,碎了的冰片,跟碎玻璃一样,今早我想:天窗碎了,落在地上,便是冰,哈哈,这样神经兮兮的想,倒还真不错。冰碎的声音,跟心碎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我说得手舞足蹈。

    他似乎很了解,一点也不认为可笑,他说:“是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他非常的惊惶。“没有没有,从来没想过。”他否认。

    过了”会见他也问我:“你呢?你有没有对象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有兄弟姊妹,有父母,你心里常常想起你的家人,我看得见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你也有父亲呀。”

    “我父亲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几岁了?对不起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卅三岁了。”他答。

    “唉呀,你比我还老呢。”我说:“太没出息了,快点振作起来,学问这么好,本事那么大的人,应该为我们作一个好榜样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含糊的说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jīng不jīng原子物理?”

    “原子物理?是,我晓得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钱?”我又问。

    “钱?”

    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他连头都没有,连手连脚都没有,我想到哪里去了?

    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伴侣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知道吗?你真是说话的好对象。”

    我笑一笑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张阿芳。”

    “别胡扯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明明都知道,你什么都知道,何必问呢?”

    “就是这样不好,什么都知道,可是就变得没机会用脑子。”他叹息。

    “几时我考试是这样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考试?我可以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把题目告诉我,就一点刺激都没有了,也太轻视我了,我这一辈子,什么都没做好,做学生,却还是一流资格,你连这一点骄傲也不给我,太难了。”

    我还会有机会下去考试吗?他都不晓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又不能巴巴求他,越求他,他越不肯。

    我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不要担心,我自然放你回家的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我看着天花板,我不大相信。

    “真的,我送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把我送回台北去,你从哪里把我抓来,就把我在哪里放下。”我说:“我还有几个月的书读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。”他说:“你要什么时候回去?”“你真放我回去?”我不置信,“才怪呢!”

    “当然放你,我觉得很抱歉,没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请到飞碟来了,一定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天啊,你放了我,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?”我膛目结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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