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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鹃花日子_亦舒【完结】(28)



    她?照说她应该冷冷一笑,自行而过,甚至头也不抬,直行直过才是,怎么会这么好心?

    她说:“反正你们这种老布牛仔裤,有没有泥巴也看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女同学见到这样,便散开。

    我笑说:“花开得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后生小子,也缓篝意花开花落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无意中总算得到一个与她并行的机会。

    “不小了,廿三岁。”我说:“你呢?”

    她很大方的说:“刚刚卅。”

    “外表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,”我很老实的说:“不过态度上有很显着的分别,主要是你划了一条界限。”

    “即使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,也没有你们这么开怀。”她微笑,“你们这一代幸运得多,那时候我们中学毕业便要出来找工作,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可以直升大学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是因为经济关系吧。”

    “嗯,一半是。一半是因为那时在恋爱,无心向学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没想到她忽然说那么多,我意外之余有点惊喜,什么都需要时间,终於她肯把我当作朋友。

    “真不幸,”我说:“我要回家换衣服了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我把她归入面冷心热的那一类。人年纪大了总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,做事多少有点保留,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隐藏的人。

    就这样,我毫无保留地倾慕看她,但表面上越装越密实,连妹妹都觉得她以前过度疑心,以小人之心,度错了君子之腹。

    我最欣赏尹白的懂事,从不争无谓的意气。把一切都看得很淡,当然,她一定也有奋得要紧的事与人,只是我们接触不到她那个阶层。

    她看着什么?感qíng?那个漂后硕健的男朋友?抑或是大学文凭?不过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。谁企图接近她都被她挡驾,除非像我这样,以大公无私的姿态出现。

    我的演技是越来越bī真了,我慨叹,居然可以把感qíng深藏不露,板着面孔在她面前做人。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个纯洁的小朋友,与她在一起,就是为了要做那个运动会。唉。

    qíng人节那天,我送她一复神秘花篮。我并没有具名,单是倾诉了心意,附着一封短笺,上面写:“希望可以有一日,对你倾诉我的感qíng,面对面,而不是写信。爱慕你的神秘人。”

    送出花篮之后,我安乐很多,抱着手等看她收到之后的反应,我要加紧演习演技,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。

    我不是愚弄她,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倾慕她。一晓得之后她便会疏远我,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qíng人节送她花束,多么矛盾的心理。

    她收到花之后,虽然不对我说什么,但是看得出对我格外留神。那是一束惊人的玫瑰花,全部卅六朵,全是雪白的长jīng纽西兰种,花了我一个月的零用。

    我像没事人似,并不避开qíng人节这个话题。

    我说:“什么节日都有,圣诞新年、着阳端午还不够,还有这些噜嗦的小节。其实要送花,平时也可以送。不过尚不及农历年那么无聊,哗,例如派钞票,真疯狂得彻底。”

    她淡然说:“我是什么节都不过的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我不相信。

    “正如你说:要庆祝何必选日子。”她说:“只要有心qíng,管它是不是十三号星期五。”

    我笑了。她的心qíng一直不怎么样,我从来没看她大笑过。

    大胆的问:“是不是还为过去那段感qíng烦恼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睁了睁眼,“不是不是,”摆手,“我不是新近离婚的,我离婚有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我松口气,“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可是那一方面显然不这么想。”她忽然说。

    “他仍然爱你?”我冲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他仍然恨我。”

    我虽不明白,仍禁不住问: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由爱生恨?”

    “人类的感qíng是很复杂的,特别是男女感qíng,千变万化,要解释,也可以说得上来,不过何必呢,当然各执一词,互相丑化对方。”她笑,“我还不至於无聊到这种地步。通常的qíng形是这样的。如果甲方痛诋乙方,那不外是因为甲认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,记住,是他认为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即使比他好,那也与他无关,那是十多年挣扎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“人很少会那样想。”她仍然微笑,笑容很苦涩。

    我实在不忍再追究下去,我改变话题:“我打算租室内场地,你认为如何?”

    “什么,信还没有发出去?什么都有限期,你要当心。”她假意吓我。

    我有点百感jiāo集,人的年纪大了,事事复杂起来,再也不能过单纯的生活。日子累积,成为我们的生命,谁能天天看守着自己,不去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,有时因为自己寂寞,更有时因为同qíng他人的寂寞,往往后患无穷。这些巨袱都积紧起来,我们都得背看它走路,越来越着,越来越多,像办公室里储藏的死文件夹子,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才好,虽然永不翻启,但事qíng发生过,铁证如山。

    谁知道呢,也许十年之后,我的生活还要复杂。

    也许到那个时候,我已经胶笏三次婚,有两个不同母亲的孩子,本身又做投机生意,天天生活在惊涛骇làng里,不得超生,多刺激。

    当然,我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,找个温顺的女孩子,娶了她,做公务员,低声下气等升职,风平làng静等孩子念大学。

    听说xing格控制命运,我不认为我会走第二条路,至於第一条路……我也不知道,一切是注定的,走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,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。

    但是尹白永远不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上遗是事实。

    她心事着着,心中走有说不出的苦。

    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,她有一张天生不显老的面孔,白皙的皮肤、妹戳的眼睛。运动会预赛,她也来了,穿套运动衣,头发束一条马尾巴,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岁模样。

    以前我觉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级,发胖、吱喳、无知。现在面对尹白的三十,目瞪口呆,开始觉得人生三十才开始这句话,倒不是一味哄人的。

    预赛完毕,她请我到她家小坐,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熟络,所以更加自然。

    她的家布置得很素净,一尘不染,没有一件多余的家愀,我们商讨了一些细节,问题便转人私人方面。

    她说她不会跳舞,我说我不相信。

    “真的,我很少出去跳舞,”她说:“从中学直接走进社会,哪有兴致。”

    我讶异,“只要你愿意,一定有肯教你的人。”

    她沉吟一下,“那么就当我没愿意好了。”

    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?我没敢问,反正是题外话。

    “来,我们出去跳。”我说:“我教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qíng愿在家cao练。”没想到她有这个兴趣。

    “又可以。”我说:“你要学什么?”

    “华尔滋。”她一口咬定。

    “嘿,你找到师傅了,我八岁学会跳华尔滋。”

    “谁教你的?”

    “我有个比我大十三岁的大姐,她教我的!在她的婚礼上,我与她跳第二只华尔滋。我痛恨姐夫,他抢了我的姐姐,她嫁到加拿大去,什么都要自己做,辛苦得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尹白直笑。

    我们开了唱机,一步一步的学。

    我的思想飞到老远,回忆起那时姐姐教我跳舞的qíng形,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一点就是两个人都不爱诉苦,后来姐夫对她不好,她也没跟娘抱怨,蓦然离婚,留在外国也没回来。

    跳起华尔滋来,分外有种温馨夹辛酸。

    而我对尹白好,是不是因为大姐?不能对大姐尽心意,就挑个跟大姐相似的女人来对她好。

    我温柔的说:“左右左,左右左,前一步,往后退,身子弯一弯,腰肢朝后屈。”

    尹白忽然之间大笑起来,我也陪着笑。

    笑了很久很久,两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笑。

    后来我们一直靠跳舞课维系着感qíng。

    我尽心尽意的教她,因为我想她记得我,将来她一跳华尔滋,便会想起我,唉呀,那个傻小子,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。

    渐渐她由一窍不通开始熟练舞步,身段脚步都得我的真传。

    三个星期后,大功告成,她说不要学别种舞步,华尔滋已经足够。

    我怀疑的问:“你男朋友爱跳这个?”

    她没有回答,只是笑。

    我们选了一个星期日,到夜总会去现场练习,嘱咐乐队领班奏出华尔滋。

    我们跳得滚瓜烂熟,跳毕其他的客人向我们鼓掌,我们鞠躬致谢。

    她很兴奋,“我及格毕业了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请我吃饭谢师。

    之后我们没有见面的藉口了吧。

    她知道我在想什么,有点歉意。

    男女之间如果有共呜,那么不必为什么也可以见面,因为想见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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