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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鹃花日子_亦舒【完结】(4)



    我与他来白天鹅各有目的,他是来选人,我是来趁热闹。

    “我有话同你说。”比利说。

    语气已经是带有命令气氛,我很不悦,摔开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顿时恼怒了,“出去!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叫你出去!”他显然也喝了不少。

    我反唇相稽,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?我又不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认识我?”他拉我起来,“我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大家静下来,看著他把我拉离座位。

    我的酒醒了一半,睁大眼睛看牢这些一分钟前还是友善的人。

    刚在危急的时候,有人过来说:“放开她。”

    比利周转过头去,“你又是谁?来管我的闲事!”

    “我是她的丈夫。”

    我一抬头,惊喜jiāo集,“学林!”真是他,真是我的丈夫。

    只听得比利周冷笑一声,“这里什么都有,就是没有找妻子的丈夫,你别开玩笑了,我周比利看中的女人,有谁敢碰。”

    “学林!”

    “站在我身后。”学林说。

    比利周忽然向学林扑过去,被学林敏捷的避过,跟著乘胜追击,两记拳头打上他的面孔,比利周的嘴角立刻渗出血来。他退到酒吧,喘息著要找武器,学林趁这个空档,拉起我就走。

    我跟著奔出马路,跳上车子,学林立刻开动引擎,连闯几个红灯。

    我喜极而泣:“学林。”

    他叹口气,把我拥在怀中,“是我不好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不,是我不好,你会原谅我吗?”

    “我要求你的原谅才真。”

    我伏在他肩膀上饮泣。

    “那种地方,不是你去的?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那个周比利,是那一区著名的yín媒,手下控制了好些女人。”学林说:“你以为他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我又打一个冷战。

    “有许多女人被他拍下照片影片,不得不听命于他,你以为那种地方有好人?”

    “你──你是怎么及时赶到的?”

    “我听人说你来过这里,叫佣人盯牢你……就这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“你,你还关心我?”

    “我们到底是夫妻,即使分手,你堕落了,于我有什么益处?”

    我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想我们也应该谈谈我们之间的关系了。”

    我颓然:“没有得救了。”

    他点点头:“我们还是分手的好,至少两个人都可以开始新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离婚。”

    “你愿意这样子沉伦到底?离了婚可以冷静下来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:“我不甘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为你好,离不离婚,对我来说,根本已经不重要,但是你的生活那么颓丧,看在我眼内,非常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关心吗?”

    “关心?我如不关心,就不会险些儿给那个周比利打死了。”

    我默然。

    “做不成夫妻,也可以做朋友。也许我们做朋友更好。”学林叹口气,“分手之后,你有你自己的世界,可以找一份职业,重新读书……有许多好的事等著你去做。”

    “你令我想起吊死鬼劝替身上吊的故事,在绳圈里看出去,前途多美好,于是替身上当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认为我想骗你离婚?”

    我拥抱他:“不,学林,你说得对,再拖下去,我只有拖死自己,我们分居吧。”

    他也很唏嘘。

    他说:“人生下来就寂寞,总得靠自己,白天鹅酒吧内的怨妇如果不自救,没有人能够救她们。”

    学林说:“我对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你真相信我没有错?”

    “无论将来如何,千万不要回到白天鹅酒吧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,绝对不会。”

    我们双双回到家中,恍如隔世。

    终于要分手了,真是明智的选择。

    我们对坐艮久,学林镇静的联络律师。

    “这几天我们要好好的聚一聚。”学林说。

    “学林,”我说:“分居后你会约会我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会。”他很讶异:“为什么问?”

    我哭了。

    自救是多么艰苦的一件事,但是我生命还很长,必须要这么做,必须要离开白天鹅酒吧。

冰人

    我非常寂寞,非常非常疲倦。

    唯一的安慰是出版社寄来的支票,然而手作仔能赚得多少?不外是生活略为宽裕一点而已。

    渐渐朋友的电话也绝了迹,就算铃声响,也是编辑追稿。

    而我呢,成日伏着头,写写写,生活是这样沉闷,简直不能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倒霉的职业,时间悠长,一个人坐在家中,不能见客,没有同事,高度jīng神集中,写写写。

    我问编辑老潘说:“我想写长篇,长篇小说比较正气,可以出书,完整一点。”

    他瞪我一眼,“可是只要写得好,短篇也是契可夫。”

    倦的时候,巴不得抛开一切,管得他是什么托尔斯泰、海明威、沙洛扬、姬斯蒂还是其他。

    我自顾自说下去,“长篇……”

    “香港没有人要看长篇,越短越好,明白吗?站在车里,坐在理发店里,临睡之前,一下子就看完,最适合都市的节奏。”

    我腻了,我想抛下一切,到巴哈马去渡假。

    我冲口而出:“找一个没有人追稿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老潘冷冷的说:“那还不容易,但是你的生活费用怎么样?还是趁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,手头有个积蓄,免得七十岁时东山复出。”

    钱……我疲乏的想:真害死人。

    一个月五个短篇,想题材会疯掉,上天入地,什么都写遍,自巴黎到地下铁,头大如斗,稿费再高,我也如一只榨gān了汁的橙,瘪掉。

    “生活乏味。”

    “电视台不是偷你的小说来改电视剧吗?生活乏味,同他们打官司呀,把过程写下来,又可以出一本书。”

    我同老潘说:“是是是,出恭也写书。”

    老潘瞪着我,“你越来越粗俗。”

    我还嘴,“所以小说越来越卖得多。”

    “不理你,明天jiāo稿。”

    有读者写信来骂我,说我作品味道越发淡了,不知所云,莫名奇妙,像一煲jī汤,不停的斟出来掺水,淡得可以。说得很有道理。

    最好是只写一个长篇、一个短篇、一篇杂文。可是环境不允许。

    才在动脑筋,电话又来了。

    是明叔,日报老总。

    他说:“信收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样?”紧张起来,是要求加稿费的信。

    “最近报馆被人告,我觉得在这个时间提出这个要求不太好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怎么说不是?“那慢慢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尽快答覆你。”他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我放下笔,看看窗外,阳光正好,放下工作又到什么地方去?喝茶喝到下午五点,我便内疚起来,有种犯罪感,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那么优悠,做疯了。

    电话铃响,是妹妹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我说:“没时间聊天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,我答应老师到飞机场接一个朋友,我忽然有事,你代我去如何?”

    “开玩笑!”我怪叫:“你代我去我还不要!”

    “姐姐,那位来客是老太太,八十岁,她不可能摸到路到市区,你帮帮她。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,“你有什么急事?为什么出不去?”

    “小姐,我在医生这里,我忽然作动,看样子要生产了,”她说:“你在这种qíng形之下,不会走不开吧?”

    当然,这个理由已经够充份。“几点钟的飞机?”

    “四点半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手表,“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老太大叫谢斐素心。”

    “多好听的名字,我会拿着个牌子到飞机场去找她,现在就去,你放心了吧?”

    她说:“谢谢你!”

    我拿着“欢迎谢斐素心”的牌子到机场,举起它。

    去他的稿子,总得有点私生活。

    旅客陆续出来,果然有一位十分gān净,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大朝着我的牌子走过来。

    “谢老太?”我惊异于她的jīng神奕奕。

    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岁,但是双目闪烁,一脸笑容。

    “你是来接我的凌器?”她趋向前来问。

    “不,我是凌器的姐姐,凌感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,“你们年轻人真可爱,谁说如今人qíng薄如纸?你们还不是对老人很好,像这位周先生,一直自美国照顾我到这里——周先生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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