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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火焰_亦舒【完结】(10)



    去年一年,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。

    她小小的红色泳衣给我带来欢愉。

    夏去秋至,我在家瑟缩的时候,不是不后悔的,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?如果一直进行下去,或许可以发展到一齐在暖炉边读小说。

    但是我没有那么做,未尝不是一种奢侈,我做人永远带着傻气,gān什么都讲究姿势。

    为着表示自己不是急色鬼,不惜牺牲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但凡牺牲,最大的代价是要人知道,现在我放弃也是白放弃,除却天边月,没人知道,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呆瓜。

    今年夏天,不知道她还是否会去到沙滩,浅水湾酒店都要拆掉了,我再也不能够在游完泳到那宽大的露台,吃一客冰淇淋才回家。

    去年常常在星期三上午去晒太阳,也曾受过嘲弄,姐姐就不信我一个人游泳。

    「恐怕有人在等你吧。」

    其实没有,要找亦不难,但确实是没有。

    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,我蠢蠢yù动。

    公司还会准我告假吗?我还能在淡水湾滩头见到那个女郎吗?一切都令我兴奋。

    我这个小人物,过着安定的生活,胸无大志,连老板的怒声都不能再令我心跳,但我渴望到那个白沙滩去寻求我夏日之梦。

    我爱煞了那个环境。

    与那个人。

    为爱而爱了,我照照镜子,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士。这么天真。

    才四月初,我已经翻出那些潜水工具,预备大展鸿图,都说我疯了。

    如果再困在办公室内,我可不担保自己不疯。

    那些女职员喋喋地讨论东家长西家短:陈太太不会做事,林小姐只会抛媚眼,老板如何不合理,别人多么幸运,她们的功夫又如何吃重等等,贤的全是自己,错的全属他人,生活实在痛苦……

    而男同事又专攻狗马经,赌得不亦乐乎,人生毫无宗旨。

    我是寂寞的,不敢说自己曲高和寡,不过我确实不愿与他们来往,老板请吃饭,我总推搪身体诸多不便,藉故失踪,是以他们说我更年期。

    后来得以升职,连自己都觉得诧异,怎么搞的,chuī拍捧都不懂的人,居然高升,咦,皇天似乎尚有眼呢。

    到了沙滩,心先一宽,四月初人少,等到放暑服,那还得了。

    我没见到那个女孩。

    也是意料中事。

    人家也许转了工作,不能白天活动。

    也许不再爱晒太阳。

    也许我永远遇不见她了。

    多么làng漫,人生的缩影,注定我们只在一个夏天见面,以后各奔东西。

    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,但她是这么美丽,因此我心dàng漾,那小小的红色泳人,整个白色的滩头只余她一人……

    今天只有我一人。

    我感慨了,多么快又一年。

    我一次又一次的潜入水中,直至筋疲力倦,回到沙滩上躺下。

    远处有一群非常非常年轻的孩子,约莫十五六岁,闹哄哄的听音乐、起舞、玩游戏,因人数不多,因此观望之余,有一阵可喜。

    我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?

    努力读书。

    我实在太用功太用功,不是念课本就是工作,错过了许多热闹盛事,天资不佳的孩子要出人头地,往往得花费太大的劲来追。

    正像现在,为了一点点理想,我拒绝了城中不少可爱的女郎,在别人眼中看来,何曾不是一宗损失。

    对我来说,也是损失。

    那日我收拾回家,心中带着一丝悲凉的快感:意料中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她,心中没有希望,也就没有失望。

    姐姐坐在我客厅中吸烟,伊在吸烟时出奇的美,寂寥而高贵。

    她缓缓喷出一口烟,问道:「你最近越来越钻牛角尖了。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,明白吗?」

    我说:「我很不快乐。」

    「在某一个范围内,快乐需要自己寻找,相信你应该明白这道理。」

    「我明白,但做不到。」

    「顺着自己的qíng感做未尝不是美事,但做人要以快乐为宗旨。」

    我问:「老姐,你快乐吗?」

    她说:「不,我不快乐。」她按熄了烟,「但我是一个女人,快乐与否并不重要,你是男人,身负重任,最低限度得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,养儿育女,你总得振作。」

    我颓丧地躺下。

    「或许我们两人对这世界都太过挑剔,」姐姐说:「我们要将要求降低一点。」

    「你先做。」我笑。「你先结婚。」

    她也笑,「我走了,你好自为之。」

    老姐光会说人,她自己就是一个缠绵的故事,诉之不尽,一个女人到三十出头还孑然一人,背后总有那么一两段历史的了。

    隔一个星期三,我将小车子开到沙滩,一抬眼就看到一张帆布椅,红白间条,椅上躺着一个妙龄女郎,长长的腿,长长的头发。

    我的心狂跳。

    她来了。

    她来了。

    她又来了。这次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,有很多时候,快乐需要自己寻找,真的。

    我轻轻走过去,赤足踏入温暖的白沙中,有种异样美妙的感觉。

    我蹲在她身边,她没有发觉我。

    海làng温柔地卷上来,沾湿她的足趾,空气中带着盐香,我迷惑了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紧闭着,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开,高鼻子,小而厚的嘴巴,无异是一个美女,但太年轻了,仿佛只有廿岁出头。

    我犹豫起来。

    「嗨。」我终于招呼她。

    她睁开眼睛,圆滚滚地,非常灵活。

    「嗨。」她说。

    「喜欢沙滩?」我的开场白很蠢。

    她并不介意,「是。」她答。给我一个很动人的笑脸。

    她顶多只有十九岁。

    但是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么熟悉……去年的女郎感觉上要比她成熟得多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,我并不晓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个人,因为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。

    我有一点失望。

    「你也一个人来?」她问。

    「是的。」我说:「去年我也一个人来。」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「去年夏天,你有没有来沙滩?」我试探地问。

    「有,我年年来。虽然美容师说阳光对皮肤最坏,但我忍不住要晒,我喜欢棕色的皮肤。」

    我茫然,原来去年也是她。

    我躺在沙上,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这小女孩倒有这种闲qíng逸趣,跑来享受寂寞的qíng调。她应该在的士高才是。

    或许晚上她就会去听疯狂音乐了。

    「天天晒三个小时,三个月后就可以有蜜般的肤色,穿白衣裳最好看。」

    「啊。」

    好看是好看了,但是灵魂呢。

    我仰头看白云,仍然失望。

    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,了无牵挂,穿件破斗篷,天天坐在阶沿,无所事事,我是这么喜欢太阳的温暖,但是阳光什么时候会得照到我身上呢?

    我已经老了。

    「你为什么心事重重?」小女孩问。

    我发起牢骚来,「我觉得心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。」

    「你生活得不错呀,」她上下打量我,「为什么还不开心?」

    「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开心事。」我居然跟她聊了起来。

    「我姐姐老说我无病呻吟,你是不是那种人?」

    「我觉得寂寞,无人能了解我。」我忍不住说。

    小女孩大笑,笑声如一串铃当般散开在空气中。

    「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烦恼,你怎么也有?」她问。

    我莞尔,「我老了吗?」

    「不老,也有三十了吧?」在她眼中,三十已经够老了。

    「你呢?你几岁?」

    「才十八岁半。」非常遗憾。

    「棒棒糖。」我取笑她。

    她凝视我,「待我三十岁的时候,我会很乐意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。」

    「所以时间就是缘分。」我感叹。

    她向我挤挤眼,「你还没有女朋友?」

    「没有哇。」

    「人太怪。」她说。

    「怪是不怪,牢骚多些而已。」我给自己下评语。

    「会不会跳牛仔舞?」她问。

    「不会。」

    「你们这一代人,应该会跳牛仔舞。」

    「什么我们这一代?隔多久?」我怪叫,「才十年罢了,你把我当老公公?」

    她吐吐舌头。

    这小鬼,巴不得打她的屁股,徒然生着成人的身材,却尽是小孩子思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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