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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梨魂_亦舒【完结】(11)

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。”玉梨向我眨眨眼。

    “我真不相信,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但很多人都不承认。”

    “我认,但是不信。”

    “我太坏?”

    “不,看到你的皮肤眼睛,真令我吃不消,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chūn过漂亮过,直到你出现,发觉上主确是公平,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,再也不怨天尤人。”

    “啊,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我也笑。

    她站住脚。

    “我们在这里分手吧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。”

    她不经心地说:“我不要它了,送给你做纪念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需要什么?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,“我要的,你不能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仍是郑传书?”

    她无奈苦笑。

    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。

    “别玩得太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不会的,”她说:“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她朝我摆摆手。

    我拉拉衣襟,雨丝渐急,面孔濡湿,头发也cháo了。

    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,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,而她的朋友正找上来,一大班人,呼啸着离去。

    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。

    并没有叫车,我踯躅回家。

    “玉梨!”

    我转头,是区慕宗。

    “我在你家等了好久,到什么地方去了,淋得似落汤jī。”

    我傻笑,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,分外温馨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,一老一少,倒没有鸿沟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继续话题?”

    “快回去沐浴睡觉,当心着凉生病。”

    “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。”

    区慕宗凝视我,“要是你愿意的话,让我来照顾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想一想。”

    我上楼去。

    咪咪替我开门,“咦,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,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。”

    “有人肯等的时候,让他等。”

    “哗,风骚。”咪咪笑出来。

    我坐下搁好双腿,态度有点洋洋洒洒。

    女儿端详我,“你恋爱了,妈妈,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,似小老太婆,就这一两个月,生命又似复苏,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,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真想知道?”

    “告诉我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勘破了过去未来,大彻大悟。”

    “啐。”

    真的,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。

    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,再三道谢。

    “我很惭愧,”他说,“低估了你,没想到你肯帮我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对,再早半年,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,但如今,我体内每个细胞都已放松,心中再没有仇恨。

    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,何必怨天尤人。

    “何足挂齿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娶你的人,可真有福气。”

    对一位前夫来说,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。

    我有点啼笑皆非,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,于是找个藉口,把他送走。

    尘埃落定了。

    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,xingqíng开始乐观,遇到难题,以游戏人间,幽默的态度来应付。

    秘书小姐悄悄地,感慨地对人说:“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,顾小姐自从经常约会之后,整个人舒泰温和,她一放松,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。”

    她说错了,这里头,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。

    当然,我没有解释。

    当日下班时分,老板走进我房间,面色惨绿,双目无神,魂不附体的模样,愣愣地坐在我对面,象是有话要说,更象无从说起,看得出是非说不可,否则压力无法渲泄,会要她的命。

    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,那又有谁是呢?

    “玉梨”,她开口,“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。”

    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,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。

    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玉梨,我先要你知道,我的神经完全正常。”

    是什么事呢,这么严重,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,静静地等她开口。

    “玉梨,我看到了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。

    她用双手掩住面孔,惊恐莫名地,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,“我竟看到了自己!”

    什么,我即明白,她也见了自己,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,看样子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。

    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,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,额角布满豆大的汗珠。

    “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,怎么可能,我怀疑这是jīng神崩溃的前夕,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我完全明白。

    “你真的明白,这纯粹是私事,你真的明白?”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焰。

    我斟一杯冰水给她,温和地说:“我真地了解,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!”她讶异地跳起来。

    我幽她一默,“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,”我停一停,“要不必害怕,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第一次,我保证是第一次,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。

    “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?堪称天下第一乐事,你听我慢慢解释,这不过是未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……”

错爱

    安琪去世后,我整个人变了。

    我们新婚,蜜月回来才一年,她因公出差,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,没有一个旅客生还,而安琪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我成为稣夫。

    整件事非常困惑,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,她同我说,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。

    任何人都知道,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,假使飞机失事,那才是它的坟墓。

    她乘的班机也不对,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。

    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,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。那日,是星期四,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,亲眼看她步人禁区,在本市时间星期二

    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,打过电话给我。

    那不是安琪。

    我与她公司联络,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,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三七零八号房内。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,才放下一半心,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。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,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,它,安琪说,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,重五百磅的大猫。

    我都没有留心,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,倒是事实。

    我不喜欢猫,猫亦不喜欢我,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。

    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,与它形影不离。

    听到它哭我就想,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?

    于是不住挂电话到纽约,一直没人应,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,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。

    已证实是方陈安琪,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,叫我接受事实,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。

    而稍后,纽约那边亦告知我,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。

    我震呆掉。

    成晚抱住那只猫,不眠不休不食。

    但是天还是亮了,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,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。

    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,悲恸而不失态,我自己却知道,那是因为震中尚远,还未撼碎我心,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qíng绪中,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。只是噩梦,我同自己说,很快会醒来。

    直到今日,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。

    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
    当日出门,她充满兴奋之qíng,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,实在太过完美,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、美术馆以及剧院。往日旅行,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,走马看花,根本于事无补,她说。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。数日之后,便yīn阳两隔。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,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,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,说不定有一日,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,指着我笑我傻。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。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,一切烟飞灰灭。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,一声对不起,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。她没有再出现,她去世了。我一直失眠,有时三日只睡一次,即便倦极入睡,隔两小时也会醒来。总是昕见猫叫。我会拍chuáng,"来,猫咪,来。"声音呜咽如猫。它轻轻跃上chuáng与我共度苦夜。我俩相依为命。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,心中暗处,始终存一丝希望。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。安琪的父母早逝,不用为这件事伤心,她有一个个哥哥,兄弟总比较粗心,活着的时候,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,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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