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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梨魂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与她僵持良久,终于由我先开口,颤抖着声音,“玉梨?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震动:“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?”

    她略见迷茫,不懂回答我。

    我伸手去触摸她,怕她是个影子,但这忧虑是多余的,她的皮肤,她的体温,与常人无异。

    我低声说:“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她倔qiáng的问。

    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。

    “太任xing了,今日的顾玉梨是我,不是你,同一个空间,怎么可能有两个顾玉梨存在。”

    我说错了,有三个顾玉梨。

    她不理睬我,坐在楼梯上,自言自语:“我觉得太寂寞。”

    大把青chūn,无限活力,却不懂善加利用,反而长嗟短叹,看到年轻时自己如此愚昧,不禁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“你住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,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。”

    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,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。

    “是为着郑传书吧,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,后来他娶了别人,婚姻也不见得特别幸福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我永远不会忘记他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无比滑稽,永远?什么是永远?三、五、七年后,一切都丢在脑后,搜索枯肠,也不复记忆。

    “你会的,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,都要你奋力应付,宝贝,前面的路长而迂回,有得你走的,哭,哭瞎眼睛也不管用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不不。”

    她霍地站起身,扔开我的手,跑上回旋楼梯。

    “玉梨,”我叫她,“玉梨!”

    刚想追上去,后面丽华赶来,也叫着玉梨。

    一迟疑间,我已追不上她。

    丽华拉住我:“喝醉了?”

    我不知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没想到已是午夜,女儿比我先到家,见我夜归,赐我以不置信的目光。

    她大惊小怪地问:“你去疯狂过了?”

    我把她拉在怀中,觉得异常幸福。

    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,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,不禁骄傲起来,从一无所有的青chūn期到此刻,全靠一双手,没有指引,没有忠告,没有借力,也都熬过去了。

    还有什么不足呢,感qíng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。

    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,不禁微笑起来。

    酒jīng做祟,我伸个懒腰,睡着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醒来,红日炎炎,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,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。

    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,心头一丝温馨,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,好受教育,只要照顾自己便可,不比我们小时候,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,非提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。

    咪咪细细打量我,“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。”

    “咪咪,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在那本书中,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?”

    “他做梦而已,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,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。”

    “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这不过是一篇小说,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,劝人为善,算不得真的。”

    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。

    “妈妈,不要想太多,不要不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水渠不塞,洗衣机不坏,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。”

    我莞尔:“好,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希望恋爱?”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。

    我吐吐舌头:“快点上学去。”

    是日,老板特别浮躁,大声呼喝,声音都沙哑,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,影响健康。

    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?

    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,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。

    大家缩在房内,埋头苦gān。

    前夫打电话来,吞吞吐吐提出要求,咪咪的祖父,他的父亲,看中一层小公寓,手上款项短了一点,向他挪,他又恰巧不便,故此同我商量。

    “多少?”

    他说了一个数目,我十分惊异,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,再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,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,引起自卑,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。

    他十分感激。

    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,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,可见为人尚有可取之处。

    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。

    曾经一度,我俩水火不容,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。

    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。

    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,受阳光催放,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,闻了真会醉。

    还怕什么,我同自己说,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。

    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。

    手心里都是汗。

    她是不是个老妖jīng呢?对于未来的自己,我一点把握都没有,环境造她,不是我之天xing。

    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,不是省油的灯,要小心应付。

    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,太荒谬了。

    没有人应铃。

    我寂寥地徘徊一阵,才乘车回家。

    用钥匙开门,女佣见到我,鬼叫起来。

    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,用手指着我,“你,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是谁?”她退后一步。

    “别过份,我是谁你都不知道,我是夫人。”

    大家斗卡通。

    “那么,那么刚才那个是谁?”

    我抬起眼睛,心中有数。

    我能找她们,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。

    “那,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,她同你开玩笑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女佣惨叫:“鬼鬼鬼,你们中国特别多鬼。”

    我啐她,“你再说,你再说!”

    “有人按铃,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,一开门,果然是你,你却跟我说,你要找你,我说,太太,你明明是你,还找谁去,谁知你笑笑走掉,现在你又回来,到底谁是你?”

    我捧着头,走到沙发躺下,“我才是我,她只是我的老友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?”

    “她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别鬼话连篇,还有,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。”

    “太太,我觉得好诡异。”

    “长得相似有啥稀奇,快快做饭。”

    “我问她姓名,她说她叫顾玉梨,太太,你不是也叫顾玉梨?”

    “你懂什么,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。”

    女佣略为释然,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,一副活见鬼的样子。

    明晚七点钟。

    我斟一杯酒,跌坐在安乐椅中。

    她主动约我来了。

    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,见完年轻的自己,又见年老的自己。

    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,想与她倾诉几句,她却歉意地说,家中还有亲戚在吃晚饭,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。

    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,人人都有工作亲人,时间不够分配,就得排座次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,她手中提着球拍子,一头汗。

    “过来过来。”我拍着椅垫。

    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,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,庆幸她并不象我,外型与心qíng都似她乐观的父亲。

    “我与爸爸打球,他一个人,女友离他而去。”

    “啊,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最近他周转不灵,三部车卖掉两部,没心qíng。”

    “他有的是办法,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。”

    咪咪说:“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仍然看好他,他是一流生意人,”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“九流丈夫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当初怎么嫁给他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。”咪咪说。

    “怎么对婚姻有恐惧?”

    “没有时间,要做的事qíng太多,婚姻生活耗时失事。”她说得头头是道,“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,吓死人,还是独身省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感动起来,“你知道我忙?”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你苦。”

    咪咪把面孔挤过来,脸皮贴着我脸皮,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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