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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绿绮思_亦舒【完结】(20)



    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,我努力的鼓励自己。别太悲观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,路过一花档。

    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,这小贩是新来的。

    见我留步,小贩持玫瑰前来,恳求的眼光神色。天气那么冷,天色已暗,他的生意并不好。

    我呆呆的看着他。

    我心里一酸,我何尝不似他,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,求父母接纳。

    “买花?”他嚅嚅的说。

    我掏出钞票,捧住一大束花回去。

    到家门,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,四肢乏力,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,忽然之间露了出来,只得用手撑住门。

    我用银锁开了门,一个陌生的、女佣打扮的女人问:“是小姐?”

    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?辞退了她?

    后母迎上来,见我手中持花,惊喜的问:“多鲜艳。”

    我把花放桌上,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,我为那神qíng渴望的小贩,我没有解释。

    签母仍然脸色苍白,她坐下同我说:“我告了一个月的假,怕要休息一阵子,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。”

    我看新女佣一眼,也坐下来。

    、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,絮絮的说下去,“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,我看你最好别转校,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,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虽然经济萧条,但请你放心,”后母笑说:“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。适逢她也正看着我,jīng致的五官,秀气的面孔,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。为什么?为什么我能施予感qíng给一个小贩,但不是她?

    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?

    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,我也要离开香港,我爱不爱她,根本不是一回事,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?我不明白,但是我不会问。

    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,我缩一下,没有挣脱。

    “心媛…”忽然之间,她哽咽了。

    我垂下眼睛。

    她低声问:“记得吗?十年前,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,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,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,为什么?”

    我呆呆的坐着,我记得很清楚,十年了吗?十年了,就像昨天,我得知父母要分手!我大哭,我求他们,为了我,我求他们不要分手,陪着我,与我在一起。

    但是没有,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,母亲随即飞往美国,父亲马上娶了后母。

    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,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,等他们回来之后,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。

    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:报复,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,以冷淡还冷淡。

    十年以后,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,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。

    到今天,我的确是后悔了,但回头还来得及吗?

    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,永远不能融解,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。

    “心媛,告诉我,告诉我好不好?我能够做些什么?”后母问我。

    我不响。蜜月后他们回来,父亲眼中没有我,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,吃饭的时候,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,看电视之时,永远双手互握。

    在家中,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。

    年终父亲赚得钞票,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,包括皮裘、汽车、钻石。

    我什么都没有,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。

    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,只有后母偶然会说:“心媛没有……”她是故意这么说。

    她对我好,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:爱屋及乌,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,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,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,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…:.

    我木无表qíng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几乎要声泪俱下。

    我只好开口:“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jiāo通,我们失败,但有许多同样的qíng况相陪,父母、夫妻、兄弟姐妹……你何必耿耿于怀?”

    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,忽然饮泣起来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再下去,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,为我你要停止流泪,请求你。”

    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。

    “也许是我不好,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,”我说:“很多孩子,虽然父母离了婚,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,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yīn影。”

    后母红着双眼,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。

    这件事后,我仍然进出这个家,如一个陌生人。

    连后母都终于放弃。当我申请到大学,预备动身的时候,当真松了一口大气,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。

    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,十年弹指而过,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──靠父亲的经济支持,他与我之间的恩怨,一言难尽。

    女佣帮我收拾行李。

    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。

    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,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、蝴蝶袖,我把它抢在手上。

    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,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,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,吃得满嘴奶油,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,母亲嚷着:“我呢我呢,别忘了我!”于是父亲左膝坐我,右膝坐母亲,多么幸福,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。

    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?但是边回想,面孔上的肌ròu松弛下来,神qíng温柔,我把裙子搂向怀中,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,跟我直到、永远。

    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,靠着箱子,彷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,挤进去,回到十多年前,当父母还在一起,相敬相爱的时候,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,我后母不知道,那时没有她的存在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挣扎着站起来,猛然回头,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。

    我让她看裙子,“美,是吗?”我平静的问。

    “太美了。”她顺手接过。

    我顺口的说:“比你的婚纱更美。”我再不需隐瞒什么。

    她忽然说:“不,并不见得,我的婚纱也很美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,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。

    她说:“有两种看法,心媛,爱不止有一种,你父亲爱我,不错,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。”她的声音很坚决、很慡朗,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。

    我微笑,并没有被她吓倒,把小舞衣折了折,放入箱子。

    “可以吗?”我反问:“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?”

    “你太过爱父母,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,心媛,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。”

    我讶异,她跟我吵架?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,我不相信耳朵,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,不参予任何意见,静静的待好戏上演,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?

    “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,他们的感qíng破裂──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!”

    “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?”她忽然拔高声音,“你这个蠢材,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,为什么?为什么!”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。

    “为我的母亲报仇!”我喘息地答。

    “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,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,庆获新生,何劳你替她复仇?”

    我明知这是事实,抓不到任何籍口,怔怔的发呆。

    “蠢材!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,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,不肯自蛹间走出来,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。”

    她喃喃的骂。

    我说:“现在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,”她嘘出一口气,“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。”

    我关上箱子。

    屋子里很静很静。

    我转头说:“你知道吗?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。”

    她也一怔,随即笑,“可是你从来不搭腔。”

    我指着她,“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。”

    后母耸耸肩,“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,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?”

    我凝视她。

    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,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,所以解除了威胁xing,因而轻松起来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也很替你难过,后母不好做,不能打、不能骂、不能教,十年就这样过去,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?”

    她含笑,“有麝自然香,何必当风立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会闻得到。”我也笑。

    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。

    之后联络到母亲,她答应来接飞机,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。我看在眼内,的确认为自己蠢,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,我却直为母亲不值,十年。

    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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