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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院落花帘不卷_亦舒【完结】(4)



    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,我回绝:“老了,跳不动,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。"

    我很早就上chuáng。

    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qíng不提也罢。

    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,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,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,我又一次原谅他。

    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——在沙滩上拍冬装?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——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,晒得我们几乎褪皮,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。

    我心里很气,都三十岁了,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,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,这份该死的工作,简直要我的老命。

    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,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,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——快变成创奇者了。

    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,尊尼(多煞风景的洋名)就站在làng花围绕的石堆上——哗。

    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,应该专拍美女照。但我没有兴趣。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。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,镜头上加两百层纱,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。

    我不是整容师,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。

    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,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。

    我浑身是汗,T恤贴在背部,异常不舒服,整个人咸味十足。真是血汗钱。

    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?坐在会议室做梦吧,那简直是一定的,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,我应当给哥哥骂,真是的,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,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。

    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,忽然水手bào喝一声,船缓缓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(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,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),“船坏了!"

    我瞪大眼,“你说笑!"

    "真坏了。"他说:“他们在抢修摩打。"

    "怎么办?"

    "不要紧,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,我们不会做鲁滨逊。"

    我很懊恼,“要迟到了,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。"

    "伶王,"他还诧异,“你gān吗这么辛苦?"

    "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,明白吗?"

    他松口气,“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。"

    "结婚,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。"我喃喃说。

    船在一小时后修好,我急得跳脚。

    终于驶回皇后码头,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,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,心中并没存希望。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,那还用说吗?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,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,阿施痛骂我的时候,也可以有些抓拿。

    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,出乎意料之外,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:“辜小姐?"

    我歉意的点点头。

    一身臭汗,chuīgān了又再赶得冒汗,整个人有种异味,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,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,我的头发散乱,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,我完蛋了。

    "柏先生等了你好久。"女秘书说:“请进去。"

    我提着重达三十磅(我磅过)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"总工程师"室。

    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,他背着我们,站在长窗前,把所有的灯都熄了,除一盏台灯。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,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,这个男人的气质,令人神往。

    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,并没有转过头来,只是轻轻说:“你走吧,不要再等了,我也就走。"

    我说:“柏先生,我来了……我遭遇一些意外,迟了许多,对不起。"

    他转过身来,意外,然后说:“我们开始吧。"

    我说:“我想……要杯饮料。"

    他点点头,“我们有水有酒。"

    "有没有契安蒂白酒?"我异想天开。

    "有。”他坐下。

    我掏出摄影机,装上大光圈的镜头,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,我贪婪的一口喝下。空肚子最易有酒意,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,整个人松弛下来,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。

    我按着快门,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: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?在廿分钟内,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,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。

    我收起摄影器材,跟他说:“谢谢你。"

    他说:“不用客气。"

    我掠掠头发,本来以为还有下文,但等了很久,感觉上很久,没再听到什么,便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回到家,我累得扒在chuáng上,十秒钟内入睡。

    第二天起得早,五点半就醒了,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,肚子饿得瘪了进去,人真是不经用,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。

    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,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,电话铃又响,我取起话筒。

    是阿施。“你这死鬼,你失约了是不是?人家叫女秘书搜你,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?"

    我说:“我拍到他,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。"

    她没声音。

    我问:“那样的男人,为什么会接受访问?"

    "是广告xing质的。"

    我明白了,“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?"

    "对了,他与公司的成绩。"

    "原来如此。"我说:“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。"

    "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?"

    “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,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?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,正式chuáng底下放鹞子,大高而不妙。"

    "好撇清的一个人,啧啧啧,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,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。"

    "为生活另作别论,"我笑嘻嘻,“像我这样,为了生活的大前提,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jiāo道,痛苦长久埋在心底。"

    "伶玉,你算了吧你。"她摔了电话。

    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,整理好昨日的底片,到阿施那里去。

    这么早,已经这么挤的街头,车人争先恐后,香港是越来越叫人、心惊ròu跳了。

    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:“这种山卡罅地方!开头在中环,后来搬湾仔,现在是筲箕湾,每况愈下,他妈的,几时乔迁南丫岛?太倒霉了。"

    阿施瞪眼说:“来人哪,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。"

    我连忙躲进冲印房。

    把相纸往药水里浸,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,是我最大乐趣。

    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"碰"的一声。

    在他之前,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,生态跟机器人相若。

    我用手取出湿照片。

    阿施进来看见,“咦,怎么像xing格巨星?"

    我擦gān手,“所以,我值这个价钱。"

    "怪不得这么狂妄,有天才即是有天才。"她对着照片赞。

    我回公寓。

    李陈淑馨女士找我:“你见到我的表弟了?"

    我说:“嗯。"

    "别担心,他年纪比我老公小,但一定比你大。"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,“我为什么要担心?"

    "我来替你拉拢。"

    "这种事qíng靠的是缘份。"

    "有缘才能见面,小姐,见了面便是有缘,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。"

    我笑问:“把他拉进屋子来?"

    "瞧我的!"隔着电话,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。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"伶玉,这种事,切莫耍自尊,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,机会去了不会再来,我叫你出来,你可要出来。"

    "是,太太。"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。

    淑馨打趣,“今时不同往日,今日你老大了,伶玉。"

    老大也是我家的事。

    "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,我治一桌菜请你们,喂,穿好一点,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。"

    他妈的。

    "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,也得收敛收敛。"她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我内心挣扎了很久,不为其他,只为尊严。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,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。其实成数是很低的,开头开坏了,大家都抱着敌意。

    不过到了时间,我还是去赴约,穿着白衣白裤,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,下了重本,心中感到窝囊,不过双腿不听话,还是移着“玉步"到了李家。

    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——金色的厕所、白木的入墙柜、褐色玻璃茶几,一屋子室内植物,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“古董"画,换句话说,俗不可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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