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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案惊奇_亦舒【完结】(3)



    我在等人。

    因此一有人敲门,我便说:“进来。”

    进来的并不是文艺青年,而是她。

    她穿一套非常怪异的衣裳,丝的质地闪亮、露胸,原来该晚上穿,但此刻才早上十点,松身、束腰,十分不规矩,但是我一看就喜欢这身装束。

    她有张鹅蛋脸,细长眼睛,丰满的嘴唇,不是传统美女,却有她自己的味道,身型很好,长得很高很高,往门框轻轻一倚,风qíng万种。

    她说:“你一定是恭敏。”语气非常熟络,像是自家人。

    “我是。”我说,“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姓陈。”

    “陈小姐要喝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已有饮料。”

    “来找人?”

    “洪昌泽。”

    “他今早不在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今日洪太太生日,他去选礼物。”

    “你都清楚?”

    她坐下来。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他的女朋友。”。

    我一呆马上想:这样不安分的女人,不适合做女朋友,太急于露面,太在乎身分,泽叔要有麻烦了。

    父亲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出现过,公司,是男人做事的地方,聪明的女子应逛公司吃咖啡去,不该在此处晃。

    “你不喜欢我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微笑,没有意见。对于叔父的女朋友,喜欢固然不对,不喜欢更加不对。

    “你是位艺术家是不是?”她轻快的问。

    “我游手好闲,什么都不做。”

    “多么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做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猜。”

    “你同时是jīng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,“是,我们之中很多都开店,自可可香奴儿开始,有办法的女人总获得某方面的资助开店,不,我厌恶这个行业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做什么呢,不住旅行?”

    她清脆的笑。

    她有自由的灵魂,我喜欢她。

    刚在这时,泽叔推门而进。

    他神qíng紧张,额角冒汗,我看在眼内,有点诧异,噫,他看重她呢,他从不为任何事起青筋,他真重视她呢。

    不过数秒钟内,他已恢复正常,露出笑脸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刚向恭敏自我介绍,说是你的女友。”

    泽叔真是老狐狸,他说:“可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洪太太买了什么?”她捉弄他。

    好一个泽叔,马上取出锦盒,打开,给我看。

    “女人都喜爱这些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也没有细看,反正是珍珠玛瑙。此类玩意儿母亲有一抽屉,但她不见得快活。反正不收白不收,不过作为心理补偿。

    “来,我也有礼物给你。”他拉起陈小姐的手,“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一二三就把她搬过隔壁写字楼。

    同泽叔玩,不是没有好处,他出手疏慡,为人风趣,样子又不差,只是没有真心。他对谁都没真心,反而不要紧。

    我的文艺朋友,因为天气坏的缘故,不来了。

    这是gān艺术的人至大的缺点。太阳太好,不想做事。没有太阳,提不起劲道做事。太雨,懒出门,天晴,缺乏诗意。借口多多,什么都拖着,十年八年后,便推怀才不遇。

    我不是不肯支持他们,只觉他们架子奇大,向我筹钱,还像给我面子似,受不了,再约我就难了。

    刚要回家,泽叔过来。

    他说:“公司买了只新游艇,几时出海去,由你主持下水礼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咦,全部空气调节,然后坐舱内听音乐搓麻将,我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古怪。”

    “我喜欢机帆船,扑扑扑开出去,在离岛过夜,数日不返。”

    “好,泽叔替你去弄。”

    我笑了,这是他口头禅,我自幼听成习惯,他说得出绝对做得到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陈锁锁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陈锁锁。”

    “噫,怎么会有人拿这个字来做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。”他耸耸肩。

    “可是把你锁住了。”

    他叹口气,“心头ròu。”

    用到这种ròu麻的字眼,可见不简单。

    “她很特别。”

    “是,”泽叔说,“很有味道。”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他尚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
    他终于问:“你不会透露给婶母知道吧?”

    我诧异,“泽叔应当知道我为人,我是发疯和尚,父亲的事都不会告诉母亲知。”

    这么紧张,他有得苦吃了。

    “她最近qíng绪不大稳定,似yù故意张扬,要你婶婶知道她的存在似的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“婶婶不会知道的,她即使跑上去站婶婶面前,婶婶也照样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妈妈与婶婶都有千年道行,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,她们做她们的洪太大,野狐于她们何尤哉。

    泽叔转变话题,“最近有什么活动?”

    “很闷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女朋友,当然闷。”他打个哈哈。

    我在楼下等车时,倾盆大雨倒下来。

    一把伞根本无济于事,裤子全湿,鞋子冒泡。

    途人诅咒天气,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长花裙,尴尬地闪屋檐下。

    “在人檐下过,焉得不低头。”

    我仍然碰到了朋友。

    在路上这个女孩子硬说我与她在巴芙见过面,她叫得出我的名字,我不记得她,她一直问我有没有空去喝杯咖啡,邀请得太努力,做得太露骨,吓怕我。

    我非常肯定的说,我有急事,要到银行去。

    她讪讪地站在雨下,落不了台。

    我踏上公司车走了,连送她一程都没有,十分没有风度。

    我有经验,让她上车,她就不下车,请她吃晚饭,她巴不得连早餐也吃了走。

    这类女子急于要证明自己,很迫切的。

    人一争就不好看。急急要扬眉吐气,急着要掘金,急着要报复,急着出风头,急着找伴侣……

    当夜,母亲与我通话,说要回来一趟,办些私

    事。

    她的声音是平的,什么都不能使她失态,这些年来,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有涵养功夫的女人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泽叔差司机送上整箱的香槟,每次他开派对,叫酒时总顺便照顾爱侄。

    坐在家无聊,出帆船会坐,一进门,便看到

    她,陈锁锁。

    她不是与泽叔在一起,男伴的面孔很熟,像是

    一个歌星,他的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,在那里絮

    语。

    我坐下,叫杯矿泉水。

    奇怪,从前却没碰到过她,只有一个可能,她

    的基地不是本市,这次她故意在热闹地点出没,为

    求整治泽叔,使他弱小的心灵受创。

    陈女士见到我,三言两语的支开那俊男,移船

    就勘,拿着杯子,到我桌上来……

    我微笑,“这么早喝香摈?”

    她反问:“这么早吃虾?”

    我又问:“痒不痒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耳朵痒不痒?”我学那俊男震动嘴皮,无声胜有声。

    她凝视我,发觉我不是盏省油的灯。

    我伸个懒腰,呵咱们洪家没有好男人。

    “你会不会告诉洪昌泽?”

    “你是想我说呢,还是不想我说?”

    她不响。

    “你是想我说吧,不不,我不好管闲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对你婶婶,没有这么轻佻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婶婶是个规矩的女人,我很尊重她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低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那么说过,”我礼貌的欠欠身,“我们也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同qíng我?”

    “陈小姐,你也算得是天之骄子了,何需人同qíngo”

    可想做洪昌泽的黑市qíng人,压力很大。

    自然,做打字员、工厂工人、小主妇的压力更大,甚至洪昌泽本人也不易做。

    她见我不太友善,便转头使一个眼色,表示要离去。

    那边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。

    我怎么这样对一个女人?

    母亲抵埠时,我看到她苍白的面孔,就知道因由。多年来她的积郁由陈锁锁这种女人的得志所造成,是以我对陈女士没有好感。

    母亲坚持要住酒店,泽叔不肯,要她住进洪宅。他说洪宅一样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。但母亲固执起来蛮可怕,她踏上酒店派来接的车子就走,泽叔十分尴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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