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洁如新_亦舒【完结】(12)



    “此刻才知许多英文自拉丁文衍生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同学会说拉丁文,古时欧洲僧侣用深奥拉丁文挟以自重,以示与众不同,经文亦以拉丁文抄写,信徒要靠他们才能获得信息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站出来说公道话——”

    我笑,轻轻抚她头发,“你真可爱。”

    她掸开我手,娇嗔说:“你别把我当低能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哪里敢,你最聪敏不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样看我:聪明?说一个人聪明,未必是称赞他。”

    我握住她的手,“让我告诉你王家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爱煞王家铺子:小小一块磐石,一个避难所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一个读历史的人,华人挣扎史我最清楚不过,百余年前,洗衣店被视为落后、肮脏、黑暗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洗衣业最gān净,怎会成为代罪者?”

    “手作业没有权势,最受欺凌,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,招牌拆下,当时没有警察愿意出面,华人自组警卫,王家男人把妇孺锁在楼上以策安全,只能吃面包喝糖水过了好几日。”

    “市面怎样平静下来?”

    “政府颁布排华法,群众息怒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还留下来?”

    “因为无路可退。”

    阮津追问:“你可恨外国人?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,感qíng复杂,一言难尽。

    “现在,廿一世纪,你与他们一起生活,你可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?”

    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,她也想在北美居留。

    我轻轻说:“这块大洲的原住民统称印第安人,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亚徒步过阿拉斯加亚留申群岛陆桥在北美停居,现在,政府管印第安人叫‘第一民族’,其余全是二等公民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说来,倒也公平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任何社会都一般势利,资本主义以财富分阶级,大石翻转,阳光不到之处,yīn暗面肮脏可怕。”

    “志一,与你说话真有趣。”

    “当年家乡闹饥荒,伯父告诉我,太公虽然吃苦,但是一年总还能寄四五十美元回乡,那好算是巨款。”

    阮津点头,“有那么能gān的祖先,你一定很骄傲。”

    “事实刚相反,我家姐妹不愿提起。”

    长娟常常羡慕同学家长是专业人士:“严显威的父亲是建筑师”,“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脑科医生……”

    洗衣,那算是什么。

    阮津忽然问:“谁教你中文?”

    “学校。”

    “开玩笑!”她惊讶。

    “小学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华会馆学习,教师全是义工,稍后,公校亦有中文科,我又读了六年,学习时间比法语还长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有遭到歧视?”

    “今时今日?即使是绿皮肤,只要有本事,一样受重用,资本家不会与公司利润作对。”

    “志一,我自你处学习良多。”

    她伏在露台看风景,臀部与长腿线条曼美,我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细腰上。

    她柔软地把上身拗过来与我亲吻。

    不回去了,我同自己说。

    不回去了,有人在我耳畔响亮地说。

    我与古仲坤律师见面,说及我的意愿。

    古律师只是微笑,“是的,这个都会的确迷人,许多外国人来了不愿走,就此一辈子,从前殖民地的官,还有欧美来的生意人,都娶了华人为妻,在此终老。”

    说了等于没说,听了又叫人舒服,古律师不愧是高手。

    “可是,”他终于给我忠告:“你还是得回去才可以申请阮小姐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其他办法?”

    “那些途径,并不适合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讲给我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十分清楚,如果你真想知道,一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有主意。”

    我低头不语。

    “一切还是合法为佳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“你说得对,古律师,这是一生一世的事。”

    那天回到寓所,阮津出去了。

    我一直等到huáng昏,越来越心急,站在露台观望倩影,一听见门铃,立刻转身,不料面孔撞在玻璃门上。

    一阵剧痛,洒下鼻血,我匆匆拉开玻璃门,阮津已经进来。

    我用手掩着脸,“你去了何处,急煞我。”

    她见到血,也慌了,连忙到浴室找来湿手巾敷住我面孔。

    “我去叫医生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,是我太紧张了。”

    我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冰冷,我再看到她双目红肿,我反而笑,“你怎么了,别怕,坐下慢慢说。”

    我用冰水敷着鼻子平躺在沙发上。

    她过来握着我双手。

    “你去了何处?说一声,好叫我放心,你别误会,我不是管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出去看房子。”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她忽而流泪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你怕血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不。”她靠在我肩膀上。

    我把毛巾取下,“看,止血了。”

    可是鼻梁与眼角有明显瘀青。

    我说笑,“家有恶妻,惨遭殴打。”

    她忽然说:“志一,你仍像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当这是赞美,一个人有童心才好。”

    她斟出冰冻啤酒,“志一,想一想,以后日子怎么过?”

    我愕然,说到生活,有点无趣,像是阳光突然被乌云遮住。

    我轻轻说:“你担心什么,我有工作,我有积蓄。”

    她不出声,红肿眼皮特别可爱。

    “你像是哭了一整天的样子,我保证你一生有屋住有饭吃,大不了我们守洗衣店。”

    “志一,有什么产业是属于你的?”

    我静下来。

    终于接触到生活最实际的一面,我回答:“我两袖清风,但是拥有一份高尚职业,我的全是你的,你我两个人无论如何不怕活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她喃喃说:“两个人,呀,是。”

    我凝视她,“将来有了子女,我会尽责照顾他们。”

    她伸手轻抚我面孔,微微笑,“可以想像你教他们知道世界历史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会教足球与音乐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。”她紧紧拥抱我。

    “你看过些什么样的房子?”

    “都会挤bī,房价昂贵,中等住宅似白鸽笼,到了山上,风景却奇佳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不打算在此久留。”

    她似有点忧虑,“都会不易居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容易找到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志一,我并无特别技能。”

    “你英语已经练得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志一,在这里,我发觉每个人的英语都说得似外国人。”她沮丧。

    “津,我不在的时候,你可不能胡思乱想。”

    她定一定神,“我累了。”

    她到浴室开启莲蓬头淋浴,门虚掩,我从未曾与人如此亲密过,却又这样自然。

    我闻到肥皂香氛,水声似下雨,终于,外边也开始下雨,晚风有点凉意。

    我轻轻说:“我一定养得活你,你不必工作。”

    不知她有无听见,我转一个身睡着。

    醒来的时候发觉撞伤鼻梁肿得像条青瓜,还是得看医生。

    我告诉阮津:“你不必陪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做中饭等你回来。”

    我到私家医院门诊部,仍然轮候近一小时,医生检查过说无事,我顺道买了水果鲜花回寓所。

    没想到有客人,那是古氏事务所的职员邵容。

    邵小姐外形朴素,工作能力却绝对优秀,我对她相当好感。

    津说:“我留邵容吃中饭。”

    邵容说:“许久没有在家吃饭,连伯母辈都不大做饭,全民往外吃。”

    “外头的菜太油腻,独身人都说吃得想哭。”

    我笑嘻嘻问:“你们谈些什么?”

    邵容吁出一口气,“谈单身女子行走江湖真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我大笑,“现在还有江湖?”

    她俩也笑,“当然有,长江珠江西湖dòng庭都依旧在。”

    她俩十分投契。

    我心一动,“邵容,我约有半年时间不在这里,请常来探访阮津。”

    “阮津相当独立。”

    “听见没有,我会照顾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搔搔头,“刚才我独自外出,突觉寂寞,想念家里,真没想到老牌王老五会害怕独处。”

    邵容看着我们,“你俩确是一对爱侣。”

    “邵容你有对象没有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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