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洁如新_亦舒【完结】(23)



    他说:“做一行怨一行,我退休了,子女全升格做专业人士,我也有功劳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父母的功劳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世代脱离洗衣行业,也是华裔抬头一种象征,华人靠小店起家:士多、洗衣、外卖,十元八块卑微收入,克勤克俭,一毛五分那样节省,到了廿一世纪,仿佛出头了,洋人即使嘴里不说,也知今日华人学历高,xingqíng和善谦虚,以及薄有资产。”

    希望真有老爸说的那么好。

    “我叶落归根,回乡享清福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爸,与我们多多联络。”

    “明日我到律师处办妥一切手续,这次来是与洁如新说声再见。”

    洁如新曾是地志。

    我问爸:“国父真的借洁如新地库开过会?”

    “那只是传说。”

    “多可惜。”

    “店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古物你尽管取走,但是生财工具不可动,老金要用。”

    “老金会投得此店?”

    老爸说:“除了他,还有谁要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地址相当吃香,也许有人投来做别的生意。”

    爸微笑,“那就看它的命运了。”

    “一家铺子也有命运?

    “怎么没有,命好的店就是旺客。”

    他匆匆又出去了,我把老爸的话向长娟复述一遍,她那顽童在一边叫舅舅,“我要wii,给我wii,舅舅,听到没有?”

    我愁苦中笑出来,“有孩子多好。”

    长娟叹口气,“自己不吃也要给他吃,自己不穿亦要给他穿,十分劳苦,而且,到了十多岁,一定拿父母出气。”

    “妈之前老是希望我们三个可以留在店里。”

    “你猜新业主会把店铺改什么用途?”

    “斜对面的杂物店改为一间故衣店,一条罕有旧牛仔裤卖到一千美金。”

    大姐感慨,“时势同我们小时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我问:”你对财产分配可满意?”

    “即使爸妈给我一角钱,我也很高兴,留作孩子教育基金,幼娟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。”

    “况且,我建议不要动这百分之五十,那女子一年内准把老父那分花光光,届时,我们把钱还给他。”

    我劝说:“你有偏见。”

    “是,我狗眼看人低,咱们骑驴看唱本,走着瞧。”

    “真没想到洁如新要结业。”

    “希望老金买下来,勿改店名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我回到学校,史密士告诉我一个好消息。

    “志一,我与何教授订婚了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,立刻向他道贺。

    “我四十多,她三十多,我们终于走在一起,”他不胜欷歔,“还以为不会有了,谁知又被我拣到,我真幸运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份外珍惜。”

    “她想尽快怀孕,我已联络医学院与我们诊治。”

    我由衷说:“将来你俩的孩子不知聪敏到什么地步。”

    老史哈哈大笑,“也许只是小小书虫。”

    我从未看到他那样满足,史密士在大学获奖无数,在学术界是个名气人物,但数踌躇志满,还算今朝。

    “我们举行简单婚礼,暑假才去蜜月。”

    “往何处?”

    “天之涯海之角地尽头。”他又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我无意中成全了两对佳偶:老史与老金从此有伴。

    两个王老五苦苦守候,终于等到好对象。

    我呢,我呢。

    有人在身后叫我:“喂,你。”

    我转过头,看到红发女朝我招呼。

    在阳光下,她那棕红色头发更是招摇,吸引不少目光。

    我称赞:“你看上去似美术系学生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天气好,学生多数赤足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赵颂棋说:“考试也很苦,许多学生投诉白了头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你可曾遇见过天才学生?”

    她笑笑,“每个老师都说我是人才,我十二岁读大学。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怎么看?”

    “原来十二岁大学毕业才叫天才,我只算人才,可是,我已见不到同龄同学,我十分寂寞。”

    “此刻好些了吧?”

    “与家人亲友格格不入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不是做银行吗,你大可与他们玩数字游戏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,你误会,做银行讲的是时机,数字属次,你呢,你与家人亲密否?”

    我们又絮絮谈起来。

    他们都说:如果你不能同你爱的人在一起,那么,请爱与你在一起的人,译作中文,即珍惜眼前人。

    放学我邀请颂棋观赏莎剧王子复仇记。

    我同她说:“伦敦重建环球剧场,几时一起去看戏,我首选麦克贝斯,你呢?”

    她轻轻答:“我喜欢仲夏夜之梦,轻松愉快。”

    我吁出一口气,觉得舒服。

    老爸来了又走了,来时一小件行李,去时五大件。

    他像是巴不得把最好的都带回去奉献给新妻。

    洁如新门前贴出告示,表示不久将结业,客人议论纷纷,恋恋不舍。

    “我们并非不支持你”,“是呀,真没良心”,“再没信得过的店了”,“只有洁如新才会把我遗忘在口袋的皮夹子原封不动归还”,“好感动,一次我把金表忘在裤袋”……

    “新业主会改作什么店?已经太多咖啡与时装店”,“不会是酒吧”,“不不,该处不准开这种店”。

    稍后老金说:“我已把所有文件都准备好,明日我代表律师会到皇室地产公司办事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“祝你心想事成。”

    邵容说:“老金办事能力相当高超。”

    此刻在邵容眼中,老金十全十美,是座金矿。

    她又说:“水管有些毛病,他一下子修妥,厕所水箱嘶嘶响,他又更换零件,若果与老金飘流到荒岛,我们会生存下来。”

    我接上去:“而且天天做海鲜大餐,我这个书生,则肯定饿死。”

    邵容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我四周围巡视一下。

    一只大钟,是一八八九年美国制造,放在店内已经很久,我幼时时时打开玻璃罩拨动时针,又可晚点睡。

    搬走这只钟实在不道德,不过,我还是用布把它裹好打算挪走。

    还有柜台上一把红木铜字界尺,还是华人尺寸,今日已很少人知道华寸比英寸略长一点。

    界尺沉重,妈妈在我最顽皮之际也会拿起尺作势yù打,事实这把尺从来未曾接触我皮ròu。

    还有,就是几帧黑白老照片了。

    幼娟这时打电话来,“妈妈的遗物,你全部装箱,待我来取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没有太多遗物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,她连一副耳环也无。”

    “衣服不过是天天穿那种,而且都旧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,别丢掉,全给我。”幼娟饮泣。

    我改变话题,“你们快结婚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说了。”她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接着几天,我每晚抽时间出来收拾母亲遗物,我把它们放进纸箱封妥搬回家待幼娟来取。

    正如我所说,母亲遗物不多,总共三只箱子。

    邵容说:“这一套红木傢具你也不要?”

    “送给老金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会好好保存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现在真红木也越发稀有。”

    “紫檀一早已经绝种,一日我看电视,一个装修师指着地板说:‘这是紫檀’,笑得我。”

    “邵容,我真替你们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老金与我都不知怎样多谢你好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店铺有眉目没有?”

    “本来律师说,今日可知答案,可是,忽然出现对手,与我们竞投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好不意外。

    “大家都没想到,这会是谁?日本人还是韩国人?”

    “啊,”我说:“我找律师打探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一竞投就不好得手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出价多少?”

    “老金资本有限,银行允借百分之七十,所以我们不可能多次抬价。”

    “对方又出多少?”

    “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有这种事,一爿洗衣店……”

    邵容说:“是呀,我叫老金看开点,不是你的,急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,“尽了力也算了,凡事不要勉为其难。”

    “是谁对洗衣店有兴趣?”

    我懒得理会,放了学与小棋逛街吃冰淇淋,是,我已经叫她小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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