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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“玫瑰,”我哀求,“你说话啊,你这样子,大哥心如刀割啊。”

    玫瑰的嘴唇颤抖着,过半晌她说:“我qíng愿去美国。”

    “美国哪个城市呢?”更生问。

    “美国纽约,我喜欢纽约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更生说:“好了好了,一切只要你喜欢,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,我与你大哥请一个月假陪你去找学校。”

    玫瑰呜咽起来,她哭了。

    更生把她搂在怀中,“不要紧,哭吧。”

    玫瑰的眼泪奔涌而下,她说:“——我是这样的爱他。”

    “是,是。”更生拍着她的肩膀,“我们知道。”

    玫瑰号啕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后来几日她都不断地哭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

    更生说:“哭总比不哭好,哭了就有发泄,我多怕她会jīng神崩溃。”

    “可恨这些日子,老妈根本连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,啥子事也没发觉,一点表qíng都没有,老妈越来越像一条鳄鱼,”把我两只手放在嘴巴前,一开一合,扮成鳄鱼的长嘴,“除了嘴部动,面部其他肌ròu是呆滞的,真可怕。”

    更生啼笑皆非,“我发觉玫瑰那顽皮劲儿跟你其实很像,你怎么可以一大把年纪了还拿老母来开玩笑?”

    “我生她气,像玫瑰到纽约去这件事,她一点意见都没有,还要讽刺玫瑰根本没有考上港大的希望。倒是爸,他告诉玫瑰要当心,因为纽约是个复杂的城市,而且咱们家在那边没亲戚。”

    过没几天,我俩就陪玫瑰启程到纽约。

    她仍是哭。

    我偷愉问更生,“简直已经哭成一条河了,会不会哭瞎眼睛?”即使不哭的时候,她脸上的那颗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泪。

    “去你的!”是更生的答案。

第一部 玫瑰(4)

    纽约已经有凉意,我们先陪玫瑰找房子,再找学校,有空便到处逛。

    玫瑰终于止住了眼泪,没jīng打采地跟着我们走。我租了一辆车,三个人游遍纽约。

    开头送玫瑰进学校,我尚有不放心之处,但外国人自有外国人的好处,他们对玫瑰的美貌视若无睹,对她相当和平善意。

    更生研究出来,原来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女是塌鼻头,丹凤眼,宽嘴巴,扁面孔,腊huáng皮肤的,玫瑰太见西洋美,几乎被他们视为同类,自然不会引起轰动。

    这样看来,纽约倒是玫瑰理想的读书之地。

    我替她买了一辆小车子,在银行中留下存款,便打算打道回府。

    我其实放心不下。

    我问:“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?”

    更生说:“都是这样的,她会找到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万一生病呢?”我说,“她才十七岁半。”

    “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。”更生一再保证,“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。

    我跟她说:“有钱使得鬼推磨,你别跟我省,长途电话爱打就打,有三天假都可以回来,明白吗?”

    在飞机场,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,她穿得很臃肿,更像个洋娃娃。

    她紧紧拥抱我,大哥大哥地叫我,也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我答应她,一有空就来看她,然后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在飞机上,更生温柔地取笑我,“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玫瑰,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,放也放不下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香港没有玫瑰,顿时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开头的三个月,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qíng形。

    她整个人变了,口气也长大了,头头是道的报导细节给我知道,给我诸多安慰。像:“我成绩斐然……”“我胖了十磅……”之类。

    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,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,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。

    玫瑰说:“我不想念商业管理,我转了法律,很容易念的,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,你别害怕%,手续很简单,早已办妥。”

    问起“有没有男朋友?”

    她隔了一会儿才说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十八岁生日,要不要来陪你?”

    “不用不用。”她哭了。

    “钱可够用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够了,花到一九九○年都够。”玫瑰说。

    “天气冷,多穿一点,别开中央暖气。”

    “次次都是这几句话,”她笑,“大哥,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?”

    有心qíng管闲事,由此可知是痊愈了。

    “过年回家来吗?”

    “不了,过年到佛罗里达州。”

    “多享受享受,大哥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爱你,大哥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也爱你。”

    更生老说我们俩ròu麻。更生的好处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。

    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。

    老妈身为母亲,却永远是个槛外人,我衷心佩服她。

    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,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,又附上一笔现款。

    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,“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?”

    “她不会寂寞的,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,况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、威斯康辛这种不毛之地,她是在纽约呀。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,电话铃响起来,我去接听。

    “振华?”那边说,“我是周士辉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没有死吗?”我没好气,“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huáng玫瑰。”

    “振华,我想听听她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“老周,你消息太不灵通,玫瑰现不在香港,她在纽约念书。”

    “纽约?”周士辉喃喃地。

    “是的,”我说,“美国纽约。”

    “纽约哪里?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会告诉你?她真的在念书。”

    “念什么?”

    “法律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他沉默了。

    “周士辉,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,你那恶梦再不醒来,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振华,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睡觉,”我说,“我不懂神话故事。你回香港吧,周士辉,回来我以最好的白兰地招呼你,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,听你诉苦,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振华,”他哽咽,“你不嫌弃我?”

    “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,士辉,我要是嫌你,我便是个孙子。”

    “为了不认我,我想你qíng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。”

    “别开玩笑了,士辉,回来好不好?”我说,“算我求你,你也可以下台了,尽管现在时兴流làng,在外头晃足两年,也够%。”

    他挂断了电话,我叹口气。

    这个周士辉,至死不悟。

    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,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,我不gān,无论如何不行,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书,读到毕业。

    玫瑰的信:“……昨天经过宿舍二楼,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,她说是白光唱的,白光是谁?仿佛听你提过。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‘如果没有你’,听了令人着魔,久久不能忘怀,竟有这样的歌!让我的心为之收缩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,有一日回香港,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中的那位伯爵,无所不晓,名震全球。”

    我看得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更生说:“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,一次失手,便回乡归隐,不再涉足江湖。”

    “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,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。

    我到飞机场去接他,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,只比以前胖很多,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,很落伍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到酒店还是我家?”我使劲与他握手。

    他摇头。

    “抑是……回太大家?”我试探地问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妻子,”他淡淡说,“我早离了婚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住哪里?”

    “跟我母亲谈过了,有她照顾我。”

    “倒也好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我送士辉回家,留一张支票给他。

    他很快会东山再起,我对自己说。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。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志与向上之心,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求我,过没多久,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,走马上任。周士辉变了一个人,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,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huáng,衬衫永远是皱皱的。说也奇怪,他反而有种气质,我对他尊敬起来,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,距离拉得很远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再回到妻子的家。

    我决定动身到纽约去探望玫瑰,看她如何在异邦为国争光。

    阔别近一年了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倒是没什么新闻,或许是我们耳朵不够长的缘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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