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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29)



    我的心几乎自胸腔内跳出来。

    我厉声问:“我大哥呢?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说:“你要镇静——”

    “他在哪里?”我抓住huáng太太问说,“你说他没事,你说他没事的——”

    huáng振华bào躁地大喝一声,“你稍安毋躁好不好?从来没看见你镇静过,三十多岁的人了,又不是没读过书,一点点事又哭又叫!”

    “振华——”huáng太太劝阻他。

    咪咪挡住我,“我们准备好了,huáng太太,无论什么坏消息,你快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家敏,你大哥有病,他只能活三个月。”huáng振华说。

    咪咪退后三步,撞在我身上,“不!”

    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,站都站不稳,耳畔“嗡嗡”作响。

    隔了很久很久,我向前走一步,脚步浮动。我听见自己问:“大哥,有病?只能活三个月?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垂下泪来,“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病?我怎么一点不知道?”我双腿发软。

    “他没告诉你,他一直没告诉你。”huáng太太说,“现在人人都知道了,可是玫瑰硬是要与他结婚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在哪儿?”我颤声问。

    “在家。”huáng振华说道。

    “玫瑰呢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在我们家。”huáng振华说。

    咪咪说:“我们回去再说,走。”

    坐在车子中,我唇焦舌燥,想到大哥种种心灰意冷的所作所为,我忽然全部明白了。

    他早知自己有病。

    但是他没对我说,他只叫我赶快结婚生十个八个儿子,他就有jiāo代了。

    我将头伏在臂弯里,yù哭无泪。

    huáng太太呜咽说:“到底癌是什么东西,无端端夺去我们至爱的人的xing命?”

    huáng振华喃喃地说:“现在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,玫瑰与家明。”

    我也不顾得咪咪多心,心碎地问:“玫瑰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她无论如何要嫁给家明,她已把小玫瑰还给方协文,方协文已与她离婚,带着女儿回美国去了。”

    我呆呆地问道:“她竟为大哥舍弃了小玫瑰?”

    “是,然而家明不肯娶她,”huáng太太说,“家明只想见你,可是你与咪咪一离开香港,我们简直已失去你俩的踪迹,直至你们来了一封信,才得到地址。”huáng太太累得站不直,“你回来就好了,家敏,我发烧已经一星期了。现在医生一天到我们家来两三次。”

    到达huáng家,我顾不得咪咪想什么,先找玫瑰去。

    推开房门,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,泥雕木塑似,动也不动。面色苍白,脸颊上深陷下去,不似人形。

    “玫瑰!”我叫她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见是我,站了起来,“家敏!”她向我奔来,撞倒一张茶几,跌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玫瑰!”我过去扶起她。

    她紧紧拥抱我,也哭不出来,“家敏。”

    我按住她的头,我的眼睛看向天空,带一种控诉,喉咙里发出一种野shòu受伤似的声音。

    咪咪别转了头,huáng振华两夫妻呆若木jī似地看着我们两人。

    我说:“玫瑰,你好好的在这里,我去找大哥,务必叫他见你,你放心,我只有他,他只有我,他一定得听我的话。”

    玫瑰眼中全是绝望,握着我的手不放。

    “你先休息一下,”我说,“我马上回家去找他。”

    玫瑰仰起头,轻轻与我说,“我爱他,即使是三个月也不打紧,我爱他。”

    我心如刀割,“是,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说:“玫瑰,你去躺一会儿,别叫家敏担心。”

    玫瑰的魂魄像是已离开她的躯壳,她“噢”了一声,由得huáng太太抱着她。

    huáng振华向我使一个眼色,我跟着他出去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们去找溥家明。”

    我喉咙里像嵌了一大块铅,一手拉着咪咪不放。

    咪咪眼泪不住地淌下来。

    我反反复复地说:“我只有这个大哥——”

    到家我用锁匙开了门,女佣人马上迎出来,“二少爷,大少爷不见客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他兄弟!”

    “大少爷请二少爷进去,客人一概不见。”老佣人要qiáng硬起来,就跟家主婆一样。

    我说:“这也是外人?这是二少奶!”

    咪咪连忙说:“我在这里等好了。”

    我既悲凉又气愤,随佣人迸书房。

    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,他看上去神色平静。

    “大哥!”我去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抬起头来。“你也知道消息了?”

    “大哥,你何必瞒着我?”我几乎要吐血。

    “以你那种xing格,”他莞尔说,“告诉你行吗?”

    “大哥——”

    “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,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。”大哥说,“瞒不过她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能活多久?”

    “三个月。”他很镇静,“或许更快,谁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玫瑰——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要跟玫瑰说: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?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,我不介意,可是结婚,那就不必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大哥燃起一支烟,“我也爱她。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,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,我很感激她,”大哥微笑,“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,因而放肆了一下,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。家敏,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,我会做这种事吗?”

    “你早知道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是,我早知道,我也知道你爱她。家敏,但我想你会原谅我。”他若无其事地说。

    “医生说了些什么?”我伤痛地问。

    他拉开抽屉,“资料都在这里,你自己取去看,我不想多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玫瑰想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跟她结婚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很爱你,她愿意与你结婚。”

    “她的脑筋转不过来,她太làng漫,她弄不清楚三个月之后,我真的会死,她真的会成为一个寡妇。”大哥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想她不至于有这么幼稚,你不应轻视她的感qíng。”

    大哥仰起头,“她迟早会忘了我,家敏,时间治疗一切伤痕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——”

    “回去告诉玫瑰,我们的时间太短,不要再bī我结婚。”大哥说。

    “大哥——”

    “别多说了,家敏,你应当为我高兴,人生三十不为夭,我今年都四十二了。”

    我闭上眼睛,眼泪如泉般涌出来。

    “家敏,”大哥说,“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,自小到大,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,把咪咪叫进来,我有话跟她说。”

    咪咪应声就进来,双眼哭得红肿。

    大哥诧异,“我还没死,你们就这个样子!”

    “大哥!”咪咪过去搂住他,索xing号陶大哭起来,一边叫着,“你不能去,大哥你不能去。”

    大哥抱住她,却仍然不动容。

    我用手托着头,huáng振华低声跟我说:“家敏,过来,我跟你说几句话。”

    他把我拉至露台。

    他说:“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,我们总要成全他。回去设法说服玫瑰,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,”huáng振华摆摆手,“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——”我取出手帕抹泪。

    “是,”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,“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,我是多么幸运。”

    我受不住,“你还笑,大哥,你还笑!”

    “人总是要死的,”他很温和,“五百年后,有什么分别?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,总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我与他紧紧地拥抱。

    他比许多人幸福,生命只要好,不要长,他说得对,他能够在有生之年,找到了他所爱的人,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,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。

    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,不提死亡这个名词。

    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。

    她几乎要发疯了。

    “我找了他半辈子,找到了他,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。”她的眼睛空dòng。

    “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。”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。

    “我爱他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都知道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很爱他很爱他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的心碎了,但我仍然说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爱你,家敏,但那是不同的,我爱你如爱我自己,我爱家明,却甚于爱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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