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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42)



    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,又白他一眼,像是叫他学乖住嘴。

    我顿时呆住了,一阵心酸,差点急出眼泪来,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委曲。

    啊,原来人们都这么看我吗?

    原来我真受了huáng家的恩泽——原来我是一文不值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我气噎住,过半晌,想必脸色已经变了,那两位同事一声不响,害怕地看着我。我站起来,取起外套,一言不发,转头就离开了办公室了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再回去。

    我在街上游dàng完毕,买了一份南华早报,在聘人广告一栏中寻找工作。

    回到家中,我点起一支烟,搬出古老打字机,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。我的心在滴血,我必须要坚qiáng起来,我告诉自己,不是为爱我的人,而是为恨我的人。

    傍晚时分,有电话找我。

    是huáng振华。“你这小子,工作做了一半,坐了不管,开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?听说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抓住听筒,不想说话。

    溥家敏可以告将官里去,我宁愿受罪。

    huáng振华问:“喂,喂,你还在那边吗?”

    “我正式向你辞职,huáng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你拿这要挟我?”

    “不不,没这种事,我只是向你辞职。”

    “辞职也要一个月通知!”他恼怒地说。

    我勇敢地说:“我明天回来,从明天起计算,一个月内辞职。”

    “是因打了溥家敏?”他笑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想多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,明天见。”他重重放下电话。

    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,等到稍有眉目,才娶太初过门,如果一辈子当个小公务员,那就做光棍好了,没有本事,娶什么老婆。

    我侧身躺在chuáng上,脸枕在一只手臂上,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,只要她给我机会,我愿意向她认错。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,每个周末,都这样子温存,不是看书,就是听音乐,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,那时的太初,是我的太初,我鼻子渐渐发酸,心内绞痛,眼睛发红,冒起泪水,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。

    母亲敲门:“电话,棠华。”

    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,去取起听筒。

    母亲看我一眼,yù语还休,摇摇头走开。

    那边问:“喂?”

    是太初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太初——”我如获救星般。

    她笑,“我不是太初,棠华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当然是太初,太初,”我气急坏败,“太初!”

    “我是罗太太。”

    “是太太!”我呆住了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她轻笑,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,分不出彼此。

    我作不了声。

    “你gān吗打溥家敏?”她还是笑。

    “全世界人都拥着溥家敏!”我一发不可收拾,“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,我愿意补多一拳,我吃官司好了。太太,他到底是什么人?非亲非故,为什么老找我麻烦?我受够了这个人,我不要看见他。绝对不要!”我挥拳,异常激动。

    罗太太静静说:“你妒忌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,太太,你听我说,我不是妒忌,你们都夹在一起欺侮我,你们霸占了太初全部时间,联合起来对付我,想我知难而退,”我大声说,“但我决不退缩!”

    我说完了,隔了几秒钟,听见罗太太在电话那一边鼓掌,“好,说得好。”她称赞。

    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,我的脸红了。

    “你总得帮帮我,太太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帮你帮谁呢,然而你出手伤人,太过理亏,君子动口不动手呵。”

    “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。”

    “嗳,谁是卑鄙小人啊?”她轻轻地问。

    罗太太真是,几句话,我的怒气便消了,只是作不得声。

    “你过来,我请你吃饭。”她说,“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。”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“我开车来接你吧,”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,“罢罢罢,我半小时后到你家。”她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,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,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,竟也不算得什么了,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,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,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

    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,她非常准时,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,来到门口停下。

    我迎上去。

    她侧侧头,斜斜向我看一眼。

    我坐在她身边。

    她轻轻抢白我:“看样子你要把huáng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?”

    我响也不敢响,俯首无言。

    “你向你舅舅辞了职?”罗太太问。

    我委曲地说:“是,是,我不想借他的荫头,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,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。”

    罗太太叹口气:“人家说什么,你就信什么?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?我说你像头驴子,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“信。”我据实说,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。

    她忍不住笑出来。

    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,料子柔软服贴,腰间都是皱折,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。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,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,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。头发挽在脑后,发髻上cha着一把梳子,jīng光闪闪。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,如此俗的饰物,戴在她头上,忽然十分华贵好看,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。

    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,尚有这般容貌,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,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。

    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,而是她的温柔。

    她对我说:“你别急躁,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,请你吃饭,你有什么话,可以慢慢对我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的家?”

    “是,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,”她很为得意,“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,三千多尺大小,隔壁盖大厦,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,我不肯,留下它,有时想逃避一下,享受清静,便去住上一两天。”

    我纳闷,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,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?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,尤如一个孩子般。

    她将车子驶上半山,停在一条横路上,我抬头一看,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,宽大的露台,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,垂下来,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,夹杂其中。露台上挂着huáng旧的竹帘,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,在微风中摇晃,啊,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,忽然有人探头出来,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,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,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?

    我顿时乐开了怀,烦恼丢在脑后。

    罗太太笑眯眯地问:“我这个地方,是不是好?”

    我一叠声,“好,好。”

    我跟她上楼,她解说:“一共三户人家,我是业主,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,儿女在外国,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。”

    佣人替我们开了门,屋内天花板很高,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,老式丝绒沙发,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,一只大花瓶内cha着大丛huáng玫瑰。呵,玫瑰花并没有老。

    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,摊开了手臂,舒出一大口气,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,远离尘嚣的。

    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。

    罗太太对我说:“到书房来,你有什么委屈,尽管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委屈,委屈?呵,是委屈。

    那间书房非常宽大,一体酸枝家具,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,冒出清香,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,真是别致的对比。

    罗太太忙说:“书不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她开了音乐。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。

    “在这书房里,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说,“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,后来传给huáng振华,自他又轮到我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那甜蜜的回忆,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?我想问而不敢问。

    “好了,棠华,你可以说话了,究竟是怎么回事,到底为何辞职,为啥打人,你说一说。”

    我想了一想,答:“我信心不足,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,又没有那种胆量,因此心中矛盾。”

    罗太太膘我一眼,笑了:“你肯这么说,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还有得救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怕,我会失去太初。”

    “失去的东西,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,也不必惋惜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——”我心头一阵牵动,说不下去。

    “那段时间已经过去,留为回忆,好好珍惜。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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