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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_亦舒【完结】(4)



    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,“别烦恼,置张大chuáng,租间宽屋,买许多合身的衣服,问题便可解决。”

    “你天生乐观,最叫我羡慕。”

    “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。”

    “南孙,别人怎么想不重要,泥一定要明白,我急于离开区家,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。”

    南孙说:“但你那么qíng急,一旦坏人乘虚而入,很容易堕落。”

    锁锁反问:“什么叫堕落?”

    南孙不加思索,“做坏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坏事?”

    南孙一时说不上来,过了一会儿,她说:“偷,抢,骗。”

    “偷什么,抢什么,骗什么?”

    “锁锁,你明知故问。”

    “我来问你,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,算不算坏,我若抢你的男朋友,又算不算坏,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,以便达到一种目的,又算不算坏?”

    南孙呆视锁锁,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不算很坏,是不是,不用受法律制裁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南孙答:“也是坏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,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。”锁锁赌气说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个月,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。

    他在新加坡结了婚,上了岸,乐不思蜀,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,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。

    至于锁锁,他说:“孩子长大,已可起飞。”

    锁锁没料到做二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,一时手足无措,没有反应。

    她舅母颇为喜悦,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,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。

    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,兜个圈子就走了。

    锁锁到蒋家去诉苦,与南孙夜谈,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,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,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bī近。

    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,南孙不是男孙,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,中了状元,婚后也是外姓人,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,感染全家,包括南孙自己。

    “这一题会出来,多读几次。”

    “哪一题?”

    “印度之农地灌溉法。”

    “南孙,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,与我们将来做人,有啥子gān系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别问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南孙笑,“依你说,教什么最好?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?”

    “正经点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来,文天祥,莎士比亚十四行诗,空气之分子,大代数的变化……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,那还念什么大学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不念。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jiāo表哥供你念,毕业后一脚踢开他,很多人这么做。”

    “气质,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,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气质,头巾气罢了,害得不上不下,许多事都做不出,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,也算是个文学士,高不成低不就,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,也就蹉跎了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“嘘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吗,天天觑着母亲的钱。”

    锁锁叹口气,“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。”

    南孙说:“你讲得对,其实没有人是坏人,不知道恨谁。”

    “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,每到一个埠,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,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,日本国的绢花头饰,台湾的贝壳别针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玩腻了jiāo给表姐妹,她们并不讨厌我。”

    南孙笑,“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一屋子的人,”锁锁侧头,“还希望再生,一架老式洗衣机,不停地cao作,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,一日我急了,买了瓶漂白水,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,白得耀眼,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。”锁锁有迫切的yù望要与众不同。

    南孙说:“奇怪,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锁锁笑,“那自然,饱人不知饿人饥。”

    南孙瞪她一眼,“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。”

    锁锁翻开课本。

    蒋太太却来敲房门,“晚了,出来喝碗燕窝粥,好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锁锁说:“燕窝?”

    南孙悄悄说:“老太太吃,我们也吃,她一直唠叨,我们装聋。”

    锁锁莞尔,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,有大大的好处。

    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。

    因为这样,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cha。

   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,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,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she进来,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,以后,无论飞得多高多远,走至天涯海角,只要闻到烤面包香,她就会想到出生地。

    房内一张铁chuáng,一张书桌,一只老式衣橱,镜子是鹅蛋型的,镶在橱门上,坐在书桌前,一侧身便照到镜子,猛一抬头,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。

    以前没有,现在有表哥。

    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,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,她立即站起来,背脊贴着墙,戒备地、静静地看着他,双臂抱在胸前。

    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,闪烁地、jīng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。

    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,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,谈何容易,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,心中也明白。

    他静静地退出。

    第二天,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,要往同学家去小住,为着考试便利温习。

    舅母问:“是蒋小姐的家?”

    锁锁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倒是看重功课。”

    锁锁不语。

    “好,”舅母笑,“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,孩子由我来带。”

    锁锁仍然不出声,一抬头,看到表哥下班回来,呆站一角。

    他脸上有点惨痛,有点留恋,有点自惭,锁锁没想到他感qíng会有这样的层次,倒是意外。

    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,再也不会回来。

    但是他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为了这一点,锁锁感激他,他在她心中升华,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。

    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,并且抿一抿唇。

    他眼睛红了,别过头去,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
    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。

    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,约值五千元,在那个时候,相等三两多huáng金。

    一定要归还。

    因为直至她走,舅母并没有亏待她。

    表哥送她,一前一后,站在公路车站上。

    许久许久,她以为他已经走了,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,终于锁锁上了车。

    那夜,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,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。

    真没想到他不自私,真正为她好,尊重她意愿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初恋。

    多年以后,朱锁锁发现,没有男人,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。

    南孙在门口等。

    取笑她:“光着身子就来了。”

    除了书包,锁锁什么都没有带。

    也没有说要待多久,一切心照。

    还有两个月大考,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,不消半年,她便可以直立。

    近五年的jiāo往,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、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,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,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,习惯亲友借宿。

    锁锁觉得她运气好。

    南孙问她:“出来以后不回去,没问题吧?你是未成年少女,别给麻烦我们才好,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。”

    锁锁不假思索,“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“何以见得?”

    “除了亲生父母,谁管这种闲事。”

    南孙相信这话。

    “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,在法律上,区家与蒋家,对我同样是陌路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些年了,真的没有感qíng?”

    “初初搬到他们处,才八岁,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,剩下我一个人,每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,连大门都锁几重,南孙,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,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。”

    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,笑说:“同我们家刚相反,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,抽屉里少了钞票,只换佣人,不改习惯。”

    “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,全部打通,一目了然,不要用锁。”

    “快去洗澡。”

    “用哪个卫生间?”

    “我用什么,你也用什么。”

    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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