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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_亦舒【完结】(8)



    锁锁坚不允她独身叫车返家,一直开车把她送到家门。

第三章

    过几日蒋太太进房同女儿说话。

    开门见山便问:“朱小姐最近好不好?”

    南孙自课本中抬起头,看着母亲。

    蒋太太慡快地说:“你父亲的意思是,不要同她来往,怕她把你带坏。”

    南孙问:“她有什么不对?”

    蒋太太坐下来,“听说朱小姐在大都会做。”

    “大都会,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是一家夜总会。”

    “你指锁锁做舞女?”

    蒋太太不回答。

    “爸爸怎么知道,他去跳舞,亲眼看见?”

    “他陪朋友区散心看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人有相似,看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的,朱小姐曾在我们处住了那么久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蒋太太不言语。

    “即使是,又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“或许你可以劝劝她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劝,我又没有更好的建议,妈妈,你们别gān涉我jiāo友自由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们俩亲厚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,朱锁锁是我朋友,永远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你脾气。”

    “爸爸若问起,只说我们已经不大见面。”

    蒋太太不出声,静静点起一枝香烟,把女儿房门掩上。

    “你也应该管管他,就该他自己跳舞,不让别人做舞女,谁同她跳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话,这是同父母说话的口气?”隔了一会儿,蒋太太说,“唯一受我管的,不过是麻将桌上的十三张牌。”她的声音无比苍凉。

    南孙扭响了无线电。

    即使在考试期间,南孙还是抽空找到了大都会夜总会。

    守门口的印度人并没有对她加以注意,她轻轻走进装修豪华俗艳的地库,注意到这一类娱乐场所多数建在地下,不知象征什么。

    南孙说要找朱锁锁。

    女经理一听就明白:“骚骚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她每逢一三五来,今天星期二。”

    南孙并不觉得特别伤感或是反感。

    无论什么都要付出代价,一个人,只能在彼时彼地,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,或对或错,毋须对任何人剖白解释。

    “小姐,你满了十八岁没有,可不要给我们麻烦啊。”

    做生意的女人,并不如祖母口中那么可怕。

    不知恁地,南孙居然温和地问:“生意好吗?”

    女经理颇为意外,“好,极佳,现在市面不错,你可以问骚骚,客串一晚,不少过这个数目。”她竖起一只手,“而且每天发薪水。”她以为南孙来打听行qíng。

    南孙问:“黑社会呢,他们不控制小姐?”

    女经理一呆,呵呵笑起来,“这位妹妹真可爱,骚骚上班时我知会她你来过。”她站起来送客。

    南孙又说:“骚骚,标致的名字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女经理几疑这女孩服食过麻醉剂,所以全不按qíng理说话,是以连忙赔笑,急急把她送走。

    南孙走出地库,在附近灯红酒绿一区逛了又逛,忽然在橱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反映,竟是一脸眼泪。

    惊骇之余,连忙掏出纸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迹。

    她觉得疲倦,庆幸有个家可以回去。

    电车当当响,是她最喜欢的jiāo通工具,迟早要淘汰的,都挤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进的车子,这城里容不得一点点的làng漫悠闲,几百万市民同心合力,众志成城地铲除闲qíng逸致,且成功了。

    年轻的南孙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,整个人进入心神恍惚的境界,想到童年时发生的,毫不重要的事:四五岁同父母看完电影,乘电车回家,父亲指着霓虹灯管上的英文字母,叫她认出来,造成很大的压力,她一个也不认得,从此见到字母便害怕,而做父亲的亦十分失望,肯定南孙是蠢钝儿。

    一直要待很久以后,上了中学,每学期考在五名内,做父亲的对女儿改观,然而已经太迟了,南孙永远有种遗憾,她父亲未能识英雄于微时,是以变本加厉地用功,好显一显颜色,因为成功是最好的报复。

    尤其是这一年,读得山穷水尽,她索xing买本梁实秋主编的《英汉大字典》,摇头晃脑地背生字。

    电车到站,南孙站起来,留恋地看了看霓虹灯,怎么会想起这些琐事来,想是不yù使脑袋空着,接触到更复杂的问题。

    还有,林文进已经很久没有来信。

    临走前,他叫她也考虑出国,看得出他心猿意马,一颗心早已飞到异邦,只不过敷衍老朋友。

    这样经不起考验,可见《咆哮山庄》中凯芙琳变成鬼也要回来在雨夜中寻找希拉克利夫这种qíngcao只存在于小说中。

    南孙养成看爱qíng小说的习惯,每夜一章方能入睡,中英著作并重。

    是夜,她读到深夜,忘记除下隐形眼镜,第二天双目通红。

    蒋太太怪心痛地说:“去配副软的吧。”

    祖母却瞪她一眼,“花样镜真多,都是没有兄弟,所以宠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无论谈的是什么题材,老太太总有办法扯到她的心头恨上去。

    南孙也学着她母亲,聋了半边耳朵。

    连蒋太太都说:“南孙虽是急xing子,却从未顶撞过祖母。”

    南孙怀疑自己从出生那日就惨遭歧视,已成习惯,她放下历史课本,“抗战八年,大家还不是都活着。”

    家里环境忽然好转,蒋先生外快显著增加,嘴里老说:“七二七三年那种光景是不可能的了,但真没想到还有今天。”

    置了汽车,雇了司机,专门哄撮老太太,送她来往礼拜堂。没过一会儿,蒋太太的麻将搭子也换掉,仍然出去打,不过打得比较大。

    在父母面前,南孙从不问钱从何来,在好朋友面前,更加提也不敢提。

    唯一踏实的可靠的,是成绩表上的甲甲甲。

    八月中,锁锁打电话来找。

    “考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南孙心头一阵暖和,她没有忘记。

    “全班首名?”

    南孙傻笑,“我又不会做别的。”

    “出来同你庆祝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在时装店做买办?”

    “我进了航空公司,下星期飞欧洲线,今晚我来接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我们约个地方等。”

    “随便你。”

    朱锁锁例牌迟到二十分钟。

    一身黑色,宽大的上衣前面没有怎么样,后面另有千秋,完全透空,有意无意间露出雪白的肌肤,窄裙,丝袜上有水钻,九公分高跟鞋,小格子鳄鱼皮包,叫的饮料是威士忌加冰。

    分了手才短短一年,南孙觉得她俩再也没有相同之处。

    锁锁像是懂得传心术,说道:“我仍然留着长发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个要烫一烫了,否则看上去十分野,不过你是学生,自然一点只有好。”口吻老气横秋,像个前辈。

    “同学们都剪掉了。”

    “一下子cháo流回来,留长要等好几年,我才不上当。”锁锁笑。

    仿佛这次见面,完全是为着讨论头发的问题。

    终于锁锁说:“你也变了,比去年沉实得多。”

    “嗳,也许功课实在紧张,考不上这两年就白费,谁也甭妄想出国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chūn天才不重要,最好做学生,年年有暑假。”

    “谈谈你的新工作。”

    南孙希望她飞来飞去之际,不再会有空到大都会客串。

    锁锁却不愿谈这个问题。“最近看了什么好小说?”

    “对了,你到伦敦的话通知我,想托你买几本书。”

    “包我身上。”她点起一枝烟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找到舅母?”

    锁锁一怔,像是刹那间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,这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南孙即时后悔,立刻改变话题,“我还以为你会带男伴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固定的男友,你呢?”

    “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锁锁感喟地说:“见得人越多,越觉得结婚是不可能事。”

    南孙奇问:“你想结婚?”

    “才不呢,”锁锁骇笑,“咦,那些男人。”像是在大都会耽过,从此怕了男人。

    “会有好人的。”

    “在大学里也许,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静的孩子,你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,也是很累的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南孙想业没想过这一点,也不明何以锁锁有这种过来人的语气。

    锁锁看南孙吃个不亦乐乎,笑说:“你仍是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南孙说:“这是xing格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以为是环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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