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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前半生_亦舒【完结】(18)



    她见到我很欢喜,说到婚事,子群将头低下,“……他大概还有十年八年退休,以后的事也顾不得。宿舍约有两千多尺大,环境极佳。你别说,嫁老头有老头的好处,一不怕他变心,二可免生育之苦。教书是一份非常优美但是没甚前途的工作,如钱不够用,我自己能赚。”

    我颔首。

    她自己都能想通了,也好吧。

    “事qíng有眉目的话,大家吃顿饭。”我终于说。

    那一天以后,陈总达的妻开始每日来接他下班,走过我桌子旁总是铁青着脸,狠狠地瞪我一眼,一副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?”的样子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,最后还是决定笑了。

    老陈像是泄气球,日日一到五点便跟在老婆身后回家。

    老陈妻长得和老陈一模一样,夫妻相,只不过老陈的脸是一只胖橘子,而他的妻子一张脸孔似gān瘦橙。好好的一对儿,我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,许是因为去年老陈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缘故吧,钱是会作怪的。

    这女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,隐隐可闻到一阵油腻气,那种长年累月泡在厨房中煮三顿饭的结局,跳到huáng河也洗不清。

    谁说我不是个幸运的女人?即使被丈夫离弃,也还能找到自己的生活,胜过跟老陈这种男人一辈子,落得不了解他的下场。

    不久陈总达便遭调职,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。

    他走的那日,中午我们一大伙人订好午餐欢送他。

    连布朗这狐狸都很安慰地对我说:“老陈总算走了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。

    他也微笑。

    由此可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心境平静下来之后,寂寞更加噬人而来。

    为了排解太多的时间,我乱七八糟地学这个学那个,书法、剪纸、木偶或cha花、法文、德文,班上都挤满寂寞的人,结果都认识同班的异xing,到别处发展去了,班上人丁单薄,我更加寂寥,索xing返回张允信那里攻陶瓷。

    现代陶瓷重设计不重技巧,张氏对于设计优劣的评语极有趣:“看上去舒服,便是一流设计,看上不适意,九流设计。”

    他把赚回来的钞票下重本买工具及器材,住在沙田一间古老大屋,拥有一具小小的电“窑”,每次可烧十件制成品。

    最有趣的是张允信这个人,他有点同xing恋趋向,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别安全,一丝戒心也不必有,光明磊落。

    这又是无数第一次中的第一次:以前见也没见过这一类人,只认为他们是畸型。以前的我是多么孤陋寡闻。

    张龙信这小胡髭不但英俊高大,有天才有学问,为人更非常理智温和,他品味高,懂得生活qíng趣,观察力qiáng,感qíng细致,来往的朋友都是艺术家:专攻摄影、画画、设计服装、写作,坐在一起,啤酒花生,其乐融融。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韩国菜,大快朵颐,毫无心机,有时我也跟着他们去听音乐、看电影,在这类场合中往往见到城内许多有名气的人。

    张允信老称呼我为“徒弟”,一次在大会堂楼头,他忽然说:“徒弟,我同你介绍,这位是张敏仪。”

    我“霍”地站起来。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张敏仪!我一阵晕眩,高山仰止般张大着嘴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小张顿时笑着解围,“我这徒弟是土包子,没见过世面,你多多原谅。”

    我以为这张某小姐总得似模似样,一个女金刚款,谁知她比我还矮一两寸,身材纤细,五官jīng致,皮肤白腻,大眼睛,高鼻子——这就是她?我瞠目。脚上还穿着三寸半高跟鞋呢,如何冲锋陷敌?

    只听得她同朋友说:“唉,每天早上起来,我都万念俱灰……”

    我马上傻笑起来,兴奋莫名,原来不只我这个小女人有这种念头。

    小张轻轻问我:“你怎么了,子君?”

    我坦言说:“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名人,太刺激了。”

    小张笑着一转头说:“咦,老徐与老徐的女人也在。”

    我马上伸长脖子看,老徐长着山羊胡髭,瘦得像条藤,穿套中山装。他的女人予我一种艳光四she的感觉,吸引整个场子的目光,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针织米觉尼衣裙,大动作,谈笑风生,与她老公堪称一对壁人,我瞧得如痴似醉。

    小张推我一下,“哎,徒弟,这个人你非要认识不可,非常知qíng识趣,聪明可爱,”他提高声音,“喂,方老盈,你躲在那边gān吗?图凉快呀。”

    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过来,“张允信,你也在。”她穿着素色缎子旗袍。

    我看着她依稀相熟的脸,心血来cháo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……我小时候看过你的《七仙女》。”

    小张用手覆额:“教不严,师之惰,”他呻吟,“徒弟,你简直出不了场面,以后哪儿都不带你走。”

    我使劲地傻笑。

    事后抓住唐晶说个不停,叽叽呱呱,像行完年宵市场的孩子,听完大戏的老婆婆。

    唐晶说:“你真土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这回事。”我辩说。

    唐晶叹喟说:“以前,以前你是一只满足的井底蛙,最幸福的动物之一。”

    幸福,是吗?

    那温暖的窝,真是的。

    但我随即说下去,“后来huáng沾与林燕妮也来了,林穿着闪光钉亮片的芬蒂皮大衣……”

    唐晶指指耳朵,“我已经听足三十分钟,你饶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我耸耸肩,本来我尚可以说六十分钟,但又怕得罪唐晶。

    第二天,我更欢呼。

    安儿要回来度假。这是她第一次回来,我已近一年没见到安儿,不由得我不失眠。

    正在犹疑,是否要与涓生联络一下,他的电话却已经过来,我有点感触,真不失是个好父亲,对子女他是尽力的。

    “安儿要回来度假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她已经电报通知我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酸溜溜的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介意,我想与她同住。”我先提出。

    “看她自己的选择如何。”涓生答。

    “也对。”我赞成。

    “你最近jiāo际繁忙呀。”涓生说,“我有一件生日礼物,到现在还没有送到你手中。”语气非常不自然。

    “呵是。”我歉意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们见个面,吃茶时顺便给你可好?”

    “吃茶?”我笑,“涓生,你兴致恁地好,我们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。”

    “破个例如何?”

    “好,今天下班,五点半,文华酒店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在上班?”

    “啊哈,否则何以为生?”我笑道。

    “我以为你做做,就不做了。”

    “啐啐啐,别破坏我的名誉,下个月我们就加薪,我做得顶过瘾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不是说很受气?”

    “不是免费的,月底可出粮,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。”

    “子君,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。”

    “涓生,居移体,养移气。”

    他长长叹息一声,“子君,下班见。”

    离婚后我们“正式”第一次见面。我有机会细细打量他。

    史涓生胖得太多,腰上多圈ròu,何止十磅八磅。

    我笑他:“这是什么?小型救生圈?当心除不下来。”

    他也笑笑,取出小盒子,搁桌子上,这便是我的生日礼物了,一看就知道是首饰。

    “现在看可以吗?”我欣喜地问道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拆开花纸,打开盒子,是一副耳环,祖母绿约有一卡拉大小,透着蝉翼,十分名贵。我连忙戴上,“涓生,何必花这个钱?”一边转头给他看,“怎么样?还好看吧?”

    他怔怔地看我,忽然脸红。

    到底十多年的夫妻,离了婚再见面,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顾不得事过qíng迁,就露出来,一派老夫老妻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说:“子君,你瘦了。”

    “得多谢我那个洋老板,事事折磨我,害我没有一觉好睡,以前节食节不掉的脂肪,现在一下子全失踪,可谓失去毫不费功夫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像我当初认识你的模样。”涓生忽然说。

    “哪有这种可能?二十年啊。”我摸摸头发,“头发都快白了。”

    “瞎说,我相信尚有许多追求你的人。”

    我改变话题:“我日日思念安儿,说也奇怪,她在香港时我们的关系反而欠佳。”

    “两个孩子现在都亲近你。”他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你的生活尚可?诊所赚钱吧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对,子君,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。”

    我的心头一热,不是那笔钱,而是我对他绝无仅有的一点恨意也因为这句话消除,反而惆怅。

    “你方便?”我问,“我自己可以张罗。”

    他惭愧地转过头,“你一个女人,没脚蟹似,到哪儿去张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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