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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花夕拾_亦舒【完结】(29)

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,”她笑,“出院以来,象换了个人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把这只胸针的故事告诉我。”我踏入正题。

    “你都不爱听。”

    “我爱,请你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她听出我语气中之迫切,深觉奇怪。

    “是一位阿姨送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叫什么名字,还记得吗?”

    母亲点点头,“她碰巧也姓陆,叫陆宜,所以我把这个名字给你,纪念她。”

    “她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一早去世了。”

    “谁告诉你的?”

    “她的丈夫方先生,”

    我的心牵动,硬生生吞下热泪。

    “对了,告诉我,是否就是这位方先生把你带大?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方先生。”母亲叹口气。

    我紧张来起,难道方中信背弃了诺言?

    “发生了什么?”

    母亲笑,皱纹在额角上跳舞,“陈年旧事,提来作甚么?”

    “不,我要听。”

    “怕你烦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来。”她说:“我替你去做杯茶。”

    我怎么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放松她,“妈妈,快说下去,方先生怎么样?”

    她只得坐下来,“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着去世。”

    我失声,“好端端怎么会?”伤心yù绝。

    “你脸部白了,”母亲惊异,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

    我连忙别过头去,“那位方先生是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“好人也不见得活一百岁。”

    “他得了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后来听监护人说,是癌症。”

    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,不敢在母亲跟前露出蛛丝马迹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苦如huáng连。

    “好人总是早逝,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儿,失去父母之后又失去方叔,唉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谁做你监护人?”

    “是一位老律师。”

    “方先生没有亲人?”我想起他的妹妹。

    “有一位姊妹。”

    “她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咦,这些几十年前不相gān的事,你知来作甚?”

    “妈妈,请别卖关子,快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她结了许多次婚,都没获得幸福,后来结束生意,移民外国,在异乡去世。”

    我征怔的靠在安乐倚背上,听母亲说方家旧事。

    三言两语就道尽他们的一生,仿佛乏善足陈,像小时候看漏了部jīng彩的电影,心焦地问旁人:后来怎么样?坏人有没有得到恶报?美女有没有嫁到英俊小生?

    但那个在场的观众永远辞不达意,无法把剧qíng扼要地用言语演绎出来,急煞人。

    因为我不在场,不得不请母亲转告我,偏偏她不是一个懂得说故事的人。

    我佩服说故事说得好的人,生动、活泼、有来有去,人物栩栩如生,qíng节婉转动人……

    我叹口气。

    母亲说下去,“那时我实在还小,记不清楚那许多。”

    我疲倦而伤心的问:“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,”母亲忽然说:“但有记忆,我心中永远怀念他们两夫妻。”

    是的,记忆。

    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,再与她多说也无用,这些年来,她重复又重复,不过是这些片断。

    只听得她喃喃的说:“方太太对我那么好,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爱,以后一生中,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我也爱你。”我冲口而出。

    抛微微一笑,不予置评。

    “我从前粗心不懂得,妈妈,现在开始,我会好好的爱你。”

    她诧异,“怎么忽然孝顺起来,倒有点ròu麻兮兮的。”

    我深深太息。

    “你们年轻人事忙,疏忽亲qíng,也迫不得已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?”

    “她长得好美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么小都记得?”

    她肯定的点头,“再美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象谁?”

    “象圣母马利亚。”

    “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?”我暗示她。

    “怎么会,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。”她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“象不象你?”我已说得很露骨。

    “不象。”

    “象不象我?”我实在急了。

    母亲笑出来,“你在为母的眼中,也算是美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方太太是不一样的。”母亲说。

    “一点也不象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那么毛躁……”她看着我。

    母亲已把“方太太”神化了,在她心目中,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,无人能及。

    我不过是她粗心、慌忙、心不在焉的小女儿,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,方太太即是我。

    方太太是她的信仰。

    我握住母亲的手,怜惜的说:“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,我会常来探望你,妈妈,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?”

    “同我住?”母亲愕然,双手乱摇,“不要开玩笑,咱们两代人,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,没有可能相处,万万不能同住。”

    她拒绝我?我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满以为能够补偿她,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,自给自足,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,多么悲哀,我们迟早,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、坚如钢。

    我无话可说,太迟了。

    “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,”母亲陪笑,“不是有什么不妥吧?”

    我呆视窗外,“母亲,方先生的墓……”

    “在本市,我每年都去扫墓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去。”

    “同你有什么关系?刚出院,热辣辣的天气,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?”

    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。

    我是即刻去的。

    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,其实已有四十余年,墓木已拱。

    青石板上全是青苔,墓碑字迹已经模糊。

    我手籁籁的抖,蹲下去,伸手摸索。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,一九五五——一九八八。

    旁边还有一行小字,慢着,是什么,我把脸趋向前去看,这一看之下,三魂不见了七魄,原来碑上刻着:宜,我永远爱你。

    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,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,他知道。

    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,号陶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我是不得不回来,我是不得不走,我们是不得不拆散。

    我今生今世,被汝善待过爱护过,于念已足。

    我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在这偏僻的墓地,也无人来理我,我躲在树荫底下,不知哭了多久,只觉得气促头昏,四肢无力,也不愿站起来走。世界虽大,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,没有方中信带领我,我不知何去何从。

    跪在石板地上,直至膝头发麻,天色暗下来,我不得不定。

    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,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。

第二十二章

    我蹒跚地回家。

    妹妹在窗口张望,一见我,立刻奔出来,给我带来一丝光亮。

    “妈妈,”她吃惊,“你怎么一身泥斑,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我摔了一跤。”我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哎呀,让我帮你。”她扶着我。

    踢乙一动,捧起她的脸,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,似要透视我的脑海,阅读我的思想。她是我的女儿,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,奠错过这个机会,要抓紧妹妹,趁还来得及。

    我淋浴,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们的父亲呢?”

    “在书房里,好些时候没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弟弟呢?”

    “做他助手。”

    热水撞在脸上,我顺过气来,啊,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。

    “你手上有多处擦破。”妹妹提醒我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与爸爸要分开?”

    我一怔,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,“是。”

    我看不到她的表qíng,她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我试探地问:“失望?”

    女儿成熟的答:“我们也猜到,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现在不吵了,分手的时间也到了。”

    心死了,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。

    从方中信那里,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,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qíng,根本不屑一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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