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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宝_亦舒【完结】(47)



    这算是什么嗜好?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。

    我去看过聪恕数次。如今他真有钱了,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,倒是返璞归真。

    聪恕健康得很,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,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。

    他跟我说:“——芷君劝我再读书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芷君说,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反问:“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芷君?”聪恕惊异,“你当然见过她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,你忘了?是她看顾我,我才能够痊愈的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呵,是她。”我说。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她怎么样?”聪恕兴奋地问,“好不好?”

    我鉴貌辨色,觉得异样。“很——”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,“很斯文。”我对这个周小姐没有印象,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。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觉得她很了不起,很有见解,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。母亲也不反对我们来往。”他的语气很高兴。

    聪恕的xing格一向弱,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,他得到了满足——至少他还是个富家子,这是他唯一的特色。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,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,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。日子过去,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。分别是我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。

    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。婚礼并不铺张,静悄悄在伦敦注册,住在他们李琴公园的家中度蜜月。

    勖夫人叹口气。“我什么都不反对,聪恕这个人……简直是拣回来的,这个女孩子嘛,只要能生孩子便好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着。

    “我真是庸人自扰,”勖夫人笑一笑,“还怕她不肯生?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,就像我当年一样,只怕勖家坟场薄,没子孙。”她停一停,“也没有什么坟场,照遗嘱火葬。”

    我还是沉默。

    日子总会过去,记忆总会谈忘。

    周芷君很快怀孕,满面红光,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。那婴孩连我看了都爱,相貌像足聪恕,雪白粉嫩,一出世便笑个不停,并不哭,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,整个人溶化掉,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。

    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,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,越多越好,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,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,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,活到哪里是哪里。而他的妻……毕竟还算得体的。

    我因为出入“上流社会”,渐渐有点名望,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,拿我做封面,我拒绝。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,自然是胜过无名望,但是我个人不稀罕。

    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she我,把我说成一个chuáng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jīng。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,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jiāo我的,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。

    也有人来约会我。一半是因为好奇,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,不会缠住男人,在这种qíng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,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。

    男人爱凑热闹,做了“名媛”,一个来约,个个来约。我跟辛普森说:“一个礼拜,只有七天,如果要上街,天天有得去,然而又有什么意义?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。”辛普森提醒。

    “呵哈!”我说。

    丈夫。

    辛普森说:“真正知你冷暖的,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,你的丈夫。”她把这两句话说得似醒世恒言。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,就算你病,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,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的,但十五年后怎么办?”辛普森振振有辞,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。

    “十五年后?”我微笑,“我早死了。”幸亏人都会死。

    “姜小姐,事qíng很难讲,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。”她像是恐吓我。

    “八十岁?即使我嫁人,我的伴侣也死了。”我仍然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会寂寞的。”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。

    “我‘会’寂寞?”我笑问,“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?我都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“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。”辛普森惋惜地说,“你还年轻,姜小姐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我明白。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,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货,女人也是货色,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,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?

    勖太太说:“喜宝,你还年轻,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。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,没有必要为他守着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。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?并不能。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,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。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,他就在我身边,我说过,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。

    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,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,化最明艳的妆,并且谨慎地说话,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,大家做个朋友。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。

    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,算盘jīng刮到绝顶,两次约会之后,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。他像所有香港人,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,怕吃亏,永远不用双眼视物,喜欢挖他人的私隐,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。

    他问我,“你家中很有钱?”钱对他仿佛很重要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并没有夸张。

    “是父亲的遗产?”他又问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答。我已经厌倦了。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?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毫无犹疑、不计牺牲的。

    感qíng本是奢侈品,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。

    我请他到我家来,向他说明,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。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接管送,是不错的,但我是姜喜宝,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,随时会引起一阵阵喁喁窃语。一个女人身边有钱,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,我不需要再见他,我讨厌他,我讨厌一般男人。

    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,最后脚步停在书房。

    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,眼睛发亮,失声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钞票。”我简单地答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?”他骇然。

    “我喜欢,我有很多钞票。”我淡淡说。他转过头来看着我,脸上悔意浓厚,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,这位大律师的表qíng,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。

    我说:“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,对我来说,属轻而易举的事。原来凭你的才能,凭我的资产,做什么都不难。你没想到吧?现在都完了。因为你问得太多,付出太少。”

    他低下头,不响。

    我说: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,让他出去。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。

    他走了以后,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。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,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。

    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,明白“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”的意思。

    去日苦多。

    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。

    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,怎么样的事。

    我苦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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