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怕只是黄粱一梦,梦醒,仍是一灯一人,拭剑独酌,寒甲无解,苦守边境。寂寞过后的人,有佳人相伴,再难只影入睡。
呼吸相对着,面上细绒可见,黛眉下眼眸亮得仿若一双星子,在迢迢银汉里灿烂生辉。
赵君湲眼角微扬起来,幽深的瞳子里映出灼灼如霞的芙蓉面孔。
翁声应道:“好,儿孙满堂。”
凝神瞧她好一阵,鬓角上沾了几团柳絮,无声无息钻进衣领,挠在脖颈,痒意徐徐蔓开。
唇上的软手还未放下,虚掩着动了动,未修理的胡茬也跟着在手心蹭着,呼吸烫人。韫和被盯得极不自在,忸怩着垂下手,身体离了几分距离,扶着臂慢慢落回地面。
手指扫过肩颈时顺便拂掉了柳絮,抚平翻出来的衣领,细致到深处,看似不禁意,却是相处已久才有的习惯。
赵君湲挑眉,就着姿势捏过软若无骨的手,拢到掌中,直至那点微凉消失殆尽。
意识回笼,冷静下来细想,才觉出那话的羞人之处,气血倏然涌上了头,韫和脸红到滴血,侧首避开他的目光,转身即走。
微风拂面,寒意还有三分,伴着草木芳气,一双人自荫下缓步而出。
腰被他一掌虚揽着,不堪一握的纤纤细腰,实在很难想象,孕育的生命一点点长大,撑开这娇软肚皮,那会是何模样呢?
避开奴仆,已到了后.庭,赵君湲情难自禁,一把将韫和抱了起来,踢门进去。
韫和一声惊呼还未出口,忙勾了后颈,带着她穿进纱雾深处的香闺,转瞬落于窗下那方矮榻。
这一动作迅猛又突然,吓着了红蕖,生怕他一时兴起要胡来,前脚绊后脚地跟过来。隔着垂帘一打量,娘子安安稳稳卧着,府君正拖过绣榻上睡枕塞入后腰,与她靠得舒适妥帖。红蕖这才吁出一口气,拍着心口退下。
窗扇未开,熏香未燃,外头雀鸣,飒飒风声,依旧清晰入耳,这么一衬,屋内的静让人心发紧,气息低沉。
“怎么了嘛?”韫和胸口砰砰跳了起来,捏着衣裳,看他俯下身,半张脸贴着尚且平坦的小腹,阖眼闭目,嘴唇张合着。
“犀娘,我在和他说话。”他眉间的愁纹就这样展开了,嘴角勾着笑,别样的认真。
这样子看着有点像孩童的,天真极了,韫和眸子闪了闪,“和他说什么呢?能告诉我吗?”
手指落在面颊,轻缓地抚着他的鬓角,那里松出一缕,她缠绕在指尖,听他笑道:“和我儿之间的约定,岂能和你讲。”
“八字还没一撇,就你的儿了。”韫和吃味,哼了声,佯作生气,甩手丢开那缕发,侧脸望向窗扇落下的树树花影。
“你的醋劲还挺大。”赵君湲嗤嗤一笑,俯身上来,握着她双肩,嗓音的沙哑还没缓过来,“我的不是你的?”
“你说什么都是理由,我说不过你。”
没脸没皮这种事,韫和比不过他,扬手打开了,侧身躺到一边。他便追着她脸,呼吸和她的融在一处,惹得韫和面上直泛烫,再没地躲了。
这男人就这样,但凡她气她恼,她闹性子,他便笑睨着她,若不是晓得他脾性如此,还当是男.色相诱呢。
韫和推他的肩膀,“你起开,压坏了你儿怎么得了。”
赵君湲真的起身,手还搭在那里,眸中笑意更盛,“有想吃的没有?”
韫和眼珠一转,脱口道:“湖上鱼羹。”
赵君湲状态略好起来,那股子气势又回到身上,莫说韫和要吃鱼,要天上星月只怕也要想法去摘,只可怜史宁戈,念着赵君湲心思郁结,才好那么一点,独自荡了舟去捞了数尾桂鱼。
鱼宴由永晋操刀,永晋厨艺颇佳,一种鱼做出十道菜,十个味。
晏食上韫和不禁吃撑了,扶着红蕖的手腕要去走路消食。
赵君湲起身唤婢女去拿风氅,史宁戈把人按回食案,嘲道:“红蕖照顾着,能不知道添衣吗?你坐下,我们好好饮一杯。”说罢,让人上酒来。
残羹冷炙的,哪能再吃,只是借口说说话罢了。
斟满两个银爵,烛光落下,不过绿蚁新酒,浮沫还飘着,珍珠似的串着。
史宁戈捏一支箸子戳着,叹道:“我想了一肚子的话来劝你,都不如犀娘管用。”
赵君湲眼皮撩起来一瞥,举杯和他对饮,“破例只此一次,今夜只此一杯。”
“知道你要为你恩师守孝,一杯足矣。”史宁戈引颈饮尽,搁了杯子,沉沉埋头,忽然笑起来,“这一分别,你我只怕是故人隔山川,十年内再难见了。”
他去茴州,那里山高水远,何况赵君湲的处境,来日也是身不由己之人。
赵君湲转动银爵,扶着上面的手紧了又紧,“犀娘……你不必担忧她。”
史宁戈攥了拳,又沉沉地笑,身体都在笑声中颤动,再抬头时眼睛已红,“赵君湲,她愿意跟你去吃苦,我不愿,一千一万个不愿,可我不想她夹在其中为难,应了她留下。”
他一哂,觉得说这话似把心都挖了出来,“你我同窗一场,引为知己,我信得过你,但愿你永不负她,否则,不要怪我不顾朋友之谊。”
把自己放在心间的妹妹,交给一个站在生死边缘的人,这已经是他最大的退让。
酒液洒在案上,赵君湲缩了手指,深深闭目,“对不住。可是伯执,她是我的妻,我想带着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