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昧的烛光下,永晋整理着书案,书案后挂着紫丝布垂帘,母亲曾躺过的那张美人榻还在,永晋用一柄尘拂小心地抚去并不存在的尘埃。
其实自她们回到京城后,这里再没落过灰尘,不必日日清扫。永晋却很是坚持地做着这件事,仿佛父亲还在人世。
永晋是个念旧又忠心的宫监,从前跟过外祖母刘淑妃,后来跟着母亲嫁入太尉府,如今又跟着自己。父亲母亲信任他,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史国府。
“娘子您看,这不是公子最喜欢的小人画嚒?”
永晋清理积压多年的箱底时,从散乱的杂物中翻出一卷缯布做的画册。
缯书因为保管不善,边角已然泛黄破损,但展开后画上的小人儿依旧清晰可见,或舞刀弄枪,或跨着大马飞逐,跃然纸上,活灵活现,连兄长儿时的信手涂鸦都还清晰可见。
韫和又惊又喜,捧在胸口,重新摊开来看了好几眼,复又压在胸口。丢了许久的东西忽然找到了,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实在无以言表。
“是兄长的小人画。”
她几乎语无伦次,“永晋还记得吗?就是这画,因为这画,兄长偷偷拿了父亲的兵刃,为此吃过不少竹笋汤。”
一句话勾出主仆的伤心回忆,再睹物思人,愈发难过起来。
永晋立时就红了眼眶,“老奴都记着。”
公子宁戈是永晋看着长大的,那年盗匪劫去后,公主几乎去了半条命,四处求人,派出多少人暗寻都无音讯,只疑心人死了,日日抚着公子素日里的穿戴以泪洗面。
也是那段日子,最是煎熬。初到茴州,穷山恶水,处处不适应,虽有忠仆追随,但由奢入俭,享惯了锦衣玉食的太尉妻儿仍是难免吃糠咽菜,自操井臼的命运。夫族蒙难,娇儿遭噩,金枝玉叶的梁室帝女尚且不如民间那些荆钗布裙。
永晋抑制住即将滚落的眼泪,侧过身,装作去拨弄条杌上置的兰烛,“公子小时候皮实得很,总惹家公生气。”
韫和也想到兄长调皮挨揍的时候,“每每父亲生兄长的气,母亲就和父亲置气,闹得家里鸡飞狗跳,乌烟瘴气。兄长知道有母亲着他,把谁都不放在眼里,整日耀武扬威的,可得意了。”
第26章
宁戈性子顽劣,闯祸惹事如家常便饭,为此常被父亲罚去祠堂抄书面壁,韫和替他遮掩几回,也受了不小牵连,陪着他一块罚跪挨冻,那次母亲一气之下去了遇仙寺小住,足足一月没和父亲讲话。
当时只知母亲护着她兄妹,给父亲一点教训让他知晓厉害,往后再不敢轻易责罚子女。如今大了想起这些,兄长怎的那般可恶,当时父亲就该打烂他的屁股才是。如果不是他贪玩,怎会被贼人掳走,害得母亲整日垂泪。
韫和一页页地翻着,想的全是兄长和她讲述画上英雄事迹的场景。
书里散发着刺鼻的霉腐气味,书脊夹层的尘末脏了手指,永晋递来巾帕,她不擦手指,而是仔细地拭去画上的灰尘。
“都坏了好些,也没什么办法修补。”她可惜道。
摩挲着粗糙简洁的羊皮书封,兄长初得此书时欣喜若狂的情形仿佛还在昨日。
她记得相当清楚,那是进入深秋后的一天。
渤城不休不止下了七天暴雨,又接连数日淫雨,导致京郊郡县溃堤。父亲奉旨治理水患,奋战半月,一直未曾归家。母亲担忧父亲的安危,愁眉不展,他们兄妹想方设法逗母亲开怀,收效甚微。
茯姬说母亲忧思过重,睡眠不好,要去摘木樨花给母亲做香囊。
那颗木樨树长在中庭,将近百岁,枝叶繁盛葱绿,像一把遮天的大伞,轻松盖过了青瓦高墙,而且昌繁密集的绿叶掩盖下,玲珑细碎的金色花朵一蓬紧挨一篷,芬芳诱人,做糕点或粥食尤其美味。
她和兄长背着童仆偷偷爬到树上,摘了满兜的木樨花,兄长不小心刮破了母亲新做的衣裳,整了一身的脏泥。
母亲知道后十分生气,又不忍责骂兄妹两个,便暗自伤心,那日恰逢父亲治水回府,晓得是她两个惹了母亲伤心,不由分说抓过兄长就是一顿狠揍。
事后父亲才得知他们摘木樨花是为了给母亲做香囊,后悔不迭,又拉不下脸来承认错误,就送了这卷兄长垂涎已久的小人画。
至于出自谁手不知,但画中人物鲜活,画的又是兄长最崇拜的各朝英雄,个个威风凛凛,气概十足。
兄长如获至宝,很快就把父亲狠狠打他屁股的糗事抛之脑后,整日带在身边,睡觉也抱在怀里,转眼不见便是暴跳如雷,撒泼耍赖。
茯姬还曾取笑他,“公子怕是记不得竹笋汤的滋味了。”
那个晚上父亲抱着她和兄长讲着画里的故事,母亲和茯姬在灯下做着香囊。第二天她和兄长的枕边就多了一个塞满木樨和兰草的香囊。余下的木樨花母亲还做了桂花饼,她做的桂花饼香甜可口,连不爱甜食的父亲也忍不住多吃。
彼时她与兄长承欢父母膝下,史国府前院后闱融洽和睦,令外人艳羡称道。
母亲常说,这样平庸一生已经很好。
可母亲终是痴心妄想,即便父亲甘于平凡,步步退让,仍遭帝王忌惮。
史国府遭逢巨变至今,不过须臾数年,梁帝随便一句话,便要她史家死,要她史家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