嬷嬷满面愠怒,眉头紧紧锁在一处,颇有不耐之意。
“我说过了,并无他人指使,此事皆是我、是我怀恨在心,精心设计。方家为陛下忠心耿耿,只因妖道三言两语,灭我全族老少,我死里逃生,忍辱负重,只为有朝一日能杀死无道昏君。”
血水里断断续续传出低弱无力的声音,随即发出微细的讥笑,“我全部交代了,你可以动手了。”
在场的嬷嬷侍女俱是一震。这位婕妤真是刚烈的很,受尽了酷刑还不肯供出幕后主使。
“好啊,那就继续上刑,妾倒要看看婕妤到底能撑到几时。”
嬷嬷走近婕妤,动作粗暴地抬起她纤瘦的下巴。果真是风姿卓绝的俏佳人,可惜,宫阙后闱从来都不缺胭脂枯骨。
嬷嬷手指渐渐用力,要将她的下巴碾碎一般,“婕妤做了鬼,别来找妾寻仇。”
盐水倾桶而下,方婕妤痛苦呜咽,蜷缩着,翻滚着,嘶声力竭的哭喊逐渐变成了尖锐的狂笑。
她突然停止挣扎,生生忍受着盐水噬咬伤口的剧痛,笑得愈发张狂。
“宫中只剩这些用烂的伎俩了吗?”想她幼年流离失所,受的苦千倍万倍不止,还怕这些贱婢酷刑逼迫。
“婕妤好骨气!”
“婕妤一个举目无亲的民间孤女,竟能轻易入宫,位列嫔御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背后若无人指使操纵,你何必舍弃荣华富贵涉险其中。昭仪已开金口,若老实交代尚有活路,不然这里就是婕妤今生的葬魂之所。”
“黄泉而已,死有何惧。”她幼年失去怙恃,流落民间,于这人世早已了无牵挂。她只是,心有不甘,心有不舍。
她太恨了,恨自己贱如草芥,无能为力,未能在有生之年手刃昏君,颠覆肮脏的梁室,替冤死的族人,以及众多被昏君妖妃恣意戕害的国之贤良出一口恶气。
如今穷途末路,她把余下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史公身上,因此,就算肉烂身残,也断不会供出幕后主使。
她是存了必死之心,要全忠义之名。
方婕妤冷笑一声,发丝湿哒哒地粘在了毫无生气的面庞,有力无气地看着再次扣住她下颚的嬷嬷,“不要再白费力气了,再问也是那句话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”
“好,婕妤不开口,我们便日夜施刑,让你尝尝求生不得,求死无门的滋味。”嬷嬷狠狠一推,将半身浴血的婕妤摔在地上。
方婕妤受尽半日极刑早已疲惫乏力,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。
嬷嬷以为她死了,蹲下身去看,只见眼前之人嘴巴一张一合,痛哼几声,晕死过去。
…
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,掖庭狱笼罩在茫茫雨雾中,分外潮湿。
方婕妤从撕心裂肺的痛楚醒来,望着黑幽幽的屋顶,咳了咳嗓子,挣扎着爬起来,才发现自己躺在榻上,身上血迹已经清理过。
“还好吗?”听婕妤的咳嗽声,宫女慢慢地抚着她的背。
宫女面生,她有些诧异,抬目四看,依稀可见对面站着两个女人,做掖庭宫人的装扮。
方婕妤捂住嘴角,泪光盈盈地看着来人,“你怎么来的,不要命了?”
阖宫都等着拿她,她来这里,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?
仲璜轻声道:“无妨,公主协理此案,我为她效劳,奉命而来,合情合理。”
韫和捧着灯台,一步步走到她身前,方婕妤虚着的眼睛倏地张大了,“夫人!”
韫和侧身坐下,触碰她面颊上一指长的鞭痕,翻出血红的肉,可见那鞭子抽在脸上的力道。
“我害了你。”她的嘴唇颤个不停。
“如果牺牲我能换来一日清平,死亦瞑目了。”
韫和知她油干灯草尽,是活不成了,顿时悲从心起,“婕妤置身事外,何苦助我……”
方婕妤喃声道:“方氏家破人亡,我为仇恨而活,颠沛流离,受尽折磨,多亏史公收留,悉心栽培,助我入宫,史公恩德无以为报,唯有这副残躯还算有用。”
她悲怜地笑了起来,看着韫和失了血色的脸,“世道不安了,梁帝昏庸暴戾,残害忠臣,妖妃狐媚惑主,笼络重臣,祸乱朝局,无论朝堂还是后宫,谁都是如履薄冰。夫人,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……要多加小心。”
“我当谨言慎行。”韫和无声凝噎,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抵在胸口,心里钝痛如刀割。
方婕妤笑道:“往后道路险阻,盼你如履平地。”
窗外的雨越落越大,用过晏食的嬷嬷们已经顶着风雨,急步而来。
“她们来了。”仲璜听力绝佳。
知道嬷嬷又来拷问,方婕妤缓缓躺下,背过身,沉重地闭上双目,“我们,来生见吧。”
仲璜催促,韫和离开床榻,频频回首。
“等等。”婕妤出声唤她。
韫和回头,望进她清明闪亮的眸子,心底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惶恐。
她道:“你,太心软,不要这样。”
韫和咬唇点头,捂着脸,投门而去。
濒死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清明流失,目光涣散,她突然轻声笑起来,阖上了双眼。
隔扇陡然大开,残风倒灌进来,她瑟缩着抱住自己。
数盏烛笼驱散了堂上的沉抑黑暗,嬷嬷宫女鱼贯而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