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蔷暗暗舔着嘴角,摸了摸鼻梁。
这小娘子是个有脾气的。
沈谅年迈多病,又拖着几十口人,怕是才出城没多远,甲笙骑马冲在前头打探,沘阳公主催着马夫驾车追赶。
不大一会儿,甲笙折返回来,说是陈王在长亭里,正和老丞相话别。
沘阳公主讶了一瞬,道:“下去看看。”
韫和扶她下车,遥遥望去,不远的官道漫在冷雾中,几驾青布油车错落停着,妇人孩子已经从车里出来,和男人侯在亭子外。
沘阳公主一来,男人们立刻正色揖礼,年轻媳妇们不识寡居多年的长公主,亦步亦趋地跟着做。
都是士族大家出来的闺秀,一朝成庶民,华裳褪尽,洗净铅华,凡事都要亲力亲为,那番过程如何艰辛,韫和深有体会。
将一张张懊丧的面孔望到眼底,韫和鼻腔里泛着酸涩,无比思念远在茴州的母亲。
沘阳公主同沈谅的长子说了几句话,内心深处歉意更甚,“是我梁家对不住你们。”
素来温厚的男人红了眼眶,妇人们跟着埋头抹眼泪,那个最年幼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哭泣的大人,也扯着嗓子嚎起来。
韫和要寻那颗糖,又不好探进衣衫里取出来,只得轻轻抚着孩子的小脑袋,笨拙地哄着。
亭子里的人影起了身,沈谅出来了,肩背微拱着,腿一瘸一拐,每步都艰辛无比。
沘阳公主快步迎上,唤他明公。
沈谅感到意外,微笑道:“千里送君,终有一别。公主来送,只怕陛下要责难。”
“我心由我,不由他。”沘阳公主招手示意家僮,“我这里有一物,想赠予明公。”
僮儿捧了一根黑檀木磨的手杖,沘阳公主接到手中,饱含情意,“此杖为我祖母章献皇后生前所用,今赠予老丞相,望不要推却。”
沈谅一腿受伤行走十分不便,如今仅用竹杖支撑,他接过檀木柺杖,细细摩挲,看看韫和又看看长公主,神情动容不已,“老臣谢长公主厚赐。”
他垂袖躬身,长公主一把挽住,“明公路上慢行,珍重。”
一句珍重,只怕是今生最后一次。这个地方他再不来了,也来不了了。
“老丞相,请等一等。”
梁羡不顾仪态地从长亭跑下来,喘着粗气,动手解起衣带,大概是因为紧张两只手不停地颤抖。
解开衣带,韫和吓了一跳,只见他从里衣捧出苎布缝的袋子,还冒着热气,而贴着的那片肌肤已经烫出巴掌大的红印。
老丞相连忙打开袋子,香气澎出,炒过的栗子还热乎着。
众人都惊了,怕栗子冷了不好吃,他竟贴在胸膛,用自己的身体温着。
沈谅眼里含泪,再多的言语在这一刻都哽在喉咙里,他抱着那袋栗子退了再退,郑重地朝梁羡叩了一首,“殿下,老臣去了。
梁羡笑了,韫和瞧着那笑,莫名觉得傻。
立在车辕前,沈谅回望了几眼京城,又对几人施了一礼,挥泪登车离去。
沈家长子殿后,待马车启动上路,捧出小拜匣一只,奉到梁羡跟前,“父亲临行前曾彻夜难眠,不知还能为殿下做什么,留下什么,思来想去,肺腑之言尽都装在这匣子内了。”
梁羡接过拜匣,沈家长子欲言又止,背身上了马,护着马车颠簸前行。
马车渐行渐远,掩于滚滚红尘中,梁羡小心地抠开锁扣,盒子打开,看见里面的东西后突然大哭起来。
韫和走了两步,看了眼,嘴唇微张着,一盒风干的莲子。
莲子,怜子。
这位陪伴太子二十余个春夏的老丞相当真是尽了全力,他如今能做的,只是请太子保重自己。
韫和既惊又震,甚至有一种恐惧,回去的路上都被这种没来由的奇怪情绪所牵扯。
马车停下时,她被一阵突兀的呼喝声吓到,随后车帷掀起来,杨浔露了脑袋进来,“母亲这就回了?”
一眼瞧见韫和,又忙道:“犀娘妹妹要不要下来走走?有几个友人在这,一起去看河灯。”
沘阳公主不乐意他交那些朋友,眉头一蹙,“见的都是什么人,自己整日厮混就罢了,还来撺掇你妹妹。”
杨浔冤枉,“都是正经的朋友。焰心亭上设的茶宴,几家女眷也都在,母亲放心好了。”
沘阳公主不信,手掀了窗帷一角,韫和循人看去,是几个年轻人,各骑着一匹高大剽悍的红马,身姿卓然,举止矜贵,皆是出身王臣贵胄家的子侄。
见到长公主的车驾,都纷纷下马,过来曳袖拜见。
长公主不爱热闹,三言两语打发了,对韫和道:“你近日憔悴了不少,一味闷在家里也不好,不如和你表兄出去玩,有他护着你,姨孃放心。”
韫和也想出去透风的,原以为她不同意的,听了这话忙不迭地下了车。
杨浔带着她,弃了马走路,所幸不远,沿着河边只走了一刻。
到了那里,韫和有点打退堂鼓了,人山人海的,往哪走都攘着肩踩着脚,甲笙护在她旁边,韫和的鞋面上还是落了好几个脚印,小脸都皱成包子了,“表兄,今儿什么节日?”
“不是什么节日,国丧过了,陛下放了禁,在河里放灯冲厄。”
怕她走丢,杨浔拽着她的胳膊,几乎是拎着人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