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广福抓起铜板,顾不得道谢,佝偻着身子,往最近的一个烟馆狂奔。
示众的犯人们也晾够了时间,几个衙役扯着铁链,把他们带回牢里。铁链相击,哐啷哐啷乱响。
林玉婵趁乱从鸣冤鼓下钻了出来。
她攥紧手里的小块银子,茫然地想,现在该干什么呢?
从林广福手里抢出银子,是全凭本能的做法。可是她亲爹还在世。忤逆离家是重罪,她不管逃到何处都自动成为通缉犯,方才那个“无故擅离本乡”的倒霉犯人就是先例。
只要被官府盘问一句,大清之旅立刻画句号。怀揣巨款只能让她死得更快。
更别提,她是个女仔,生存难度加倍。
不过,来都来了,至少要努力挣扎一下。
*
跟府衙隔一条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。众衙役先将犯人推进去,然后鱼贯而入,开锁开牢门。
林玉婵鼓起勇气,叫住留在外面的那个衙役。他腰间挂着一串钥匙,应该是个小官。
“……长班老爷。”
那衙役嘴里嚼着一把烟草,回过头来含含糊糊地问:“谁?”
林玉婵忍着烟草怪味,小心地措辞:“长班老爷,方才有人说,这些示众的人犯,可以有人作保,领回家去?”
那衙役随口哼了一声:“怎么了?”
林玉婵立刻说:“小女子来领那个……那个苏敏官。”
第5章
那衙役吃了一惊。姓苏的后生仔爹不疼娘不爱,都三天了也没人来领,如今冒出来个谁?
“你是他什么人?”
苏敏官先前已经当众承认自己是孑然一身。林玉婵想了想,说:“定了亲的未婚妻。”
说完一低头,适时藏住自己脸上“我自己也不信我自己”的表情。
衙役狐疑,吐出嘴里的烟草,上下将她打量一阵,道:“我问问他去。”
“等等……”
林玉婵赶紧跑上几步,拦住那衙役,“长班……”
她袖子里摸出二两多银子,乖巧递了上去。
“长班行个方便。这些当保费够吗?”
二两银子能让她吃上几个月的饱饭,也能救一条命。
她穿越得太着急,三观还留在二十一世纪,很容易做出选择。
至于自己……豁出去了。老天若真要收她,也不是几两银子能解决的事。
衙役吃了一惊,冷笑凝固在脸上。
所谓“保费”,还不是官差们中饱私囊的名头,数额不定,越多越好。
至于“叛匪”,罪名虽大,但也并非不可通融——叛匪头头的脑袋都挂城门外了,这些小虾米何足道哉?就算真把他解送进京,自己能有什么好处?
近年银子虽然贬值,但这白晃晃的一小块,也值他全家老小一个月的嚼用。
衙役撮牙花道:“小姑娘……”
林玉婵本来以为他会问“你哪来那么多银子”,也备好了说辞,不料那衙役半句没问,迅速将银子收入怀里,咧出一带烟味的微笑。
“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,小心你老公回去打你。”
林玉婵心中略安。这衙役的轻松态度很说明问题。苏敏官果然是凑数的,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定罪。
她很入戏地委屈道:“这钱是我偷偷借的,因此耽搁了些时日——不瞒老爷说,这亲事是父母定的娃娃亲,苏敏官对我厌烦得很,从来不愿正眼我一眼。对了,老爷要是问他定没定过亲,他肯定死也不承认。说不定还会假装不认识我。”
“哈哈哈!”衙役十分了然地大笑,“这点委屈都受不得,往后过门可怎么办!”
他用手抠着牙缝里的烟叶,指着对面府衙门口空地,命令:“那里等着。”
*
林玉婵在衙门口坐到午后。天气逐渐闷热,云层降低,空气中似是能拧出热汤来。
她倒不太担心衙役出尔反尔。这长班收钱收得如此熟练,说明“交费赎人”已成产业。
大清真是要完哪。
衙门口人来人往,有穿着体面的客人,也有挑担送货的小贩。偶尔有几个来去匆匆的兵丁,扛着大刀长矛,看起来威风凛凛,就是不知战力如何。
没过多久,苏敏官就让人推出来了,手腕刚解了枷,还留着一圈红印。
不出意料,他满脸莫名其妙,不死心地辩解:“我没未婚妻……”
衙役收钱办事,有始有终,一把将他推下台阶,笑道:“这女仔有情意,你以后规矩着些,别再让我抓着!”
苏敏官没刹住步子,踉跄着跑出五六步,一低头,正好跟林玉婵鼻尖对鼻尖。
“不是……这是谁……”
没认出来。也难怪,当时他以为自己碰上诈尸,根本没敢细看。
他赶紧立正站好,左手盖住脖子上的木枷红痕,右手抹了抹蓬乱的头发。胳膊一抬,又发现多日牢狱折磨之后,自己衣衫实在不整,苦于没有第三只手,只好任两片破烂的前襟迎风飘舞,露出胸膛上的几道鞭痕来。
他索性狼狈到底,也不遮掩了,拱起双手,不修边幅地跟林玉婵作了个揖。
“姑娘,你是不是认错人了,我不记得自己定过亲。你赎的要是别人,赶紧追上那个长班还来得及。”
他用辞礼貌,然而语气冷淡,眼中闪着警惕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