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那怕事的,觑觑苗头,悄悄走了。这要闹出第二个“青浦教案”来,大家还不得连坐。
林玉婵心里却有底。教士要脸,上帝在看,肯定不会当众揍她;若是闹到官府……
洋人有法外治权,上海县肯定不敢管,这案子多半会被推诿到租界工部局自治法庭。到时候各国体面绅士齐聚一堂,集体听取这两位法兰西教士如何强迫中国妓`女当众脱鞋……
那画面想想就乳法。法国领事馆绝对会出面息事宁人。
她顶多挨一顿训斥,损失点时间。
两个教士大概也同时想到这一层,脸色难看得堪比头顶的绿灯笼,一时间谁也没说话。
林玉婵乘胜追击,充分发挥想象力,说:“对了,最近《北华捷报》好像很喜欢报道华夷冲突……”
教士面色铁青,小声用法语咒骂。
其实他们之前在各地照相,当事人也有颇多不情愿的,但多半都胆小怕事,不敢跟他们争执,又收了钱,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。底片洗出来一脸苦相,他们还不满意呢。
今日头一次遇上硬茬,居然还放什么平等博爱的大招……
教士们空有巧舌如簧,此时觉得词汇量不太够用。
过了许久,那老鸨小心翼翼地开口。
“洋大人,还照相吗?”
围观的人里也有的悄声说:“说得也有道理。洋人也不能胡乱欺负人呐。”
其实林玉婵说的那些自由平等的“道理”,中英夹杂,在场没人听懂,都以为她纯讲洋文呢。
既然是讲洋文的姑娘,那又不一样了,多半有什么背景。
既然有背景,她跟洋人吵架,那就不算无理取闹。
况且洋人已经哑火,围观者心中的天平慢慢倾斜。
有人大胆说:“别照了吧。洋老爷可怜见,别断了表子的活路。”
林玉婵慢慢松口气。还好,“看客”人性未泯,也能分出好赖。
她转头看那“妈妈”,不知该怎么称呼,只得直接说:“你把钱退了吧。”
老鸨倒是很爽快地拿出了方才的银元。其实她同意照相,多半也是惧怕洋人威势,钱是次要的——紫玉姑娘今日若真的被当众看了脚,再有相片传世,身价肯定大跌,天香楼也吃大亏,这花魁状元白拿了。
法国教士虎着脸接回,开始收拾摄影器材。
一边嘟囔:“中国人太保守,愚不可及,这等残酷陋习居然也有人捍卫——还是位女士!这个国家太黑暗了。”
紫玉姑娘从头到尾不敢出声,只是轻声啜泣。听到妈妈拍板退钱,这才飞快地穿上自己的鞋,来到林玉婵跟前,朝她深深福了一福,躲到众丫环龟奴身后。
林玉婵也不耽搁,迅速抽身。
苏敏官立在一座假山后面朝她招手,她一头扎过去,深藏功与名。
这时候才觉出心脏跳得厉害,仰起头傻乐。
“咁撚劲,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爆粗口,“他们真走佬!”
一低头才注意到,苏敏官的右手一直放在腰间,此时才放松地垂下来。
她轻声惊讶:“你不会是带……”
“草民怎敢。”他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抽出条手帕,“擦擦汗。”
冷汗一脑门,他不提醒还真注意不到。
她拭了汗,重新戴上帽子,满溢的喜悦之感平复了七分。
“好彩你遇到的是教士,不是水手。不然有你受的。”苏敏官眼角带点笑,却故意板着脸,敲打她,“若真闹上租界法庭,羁押你个一年半载,我看你到时怎么哭。”
林玉婵厚皮厚脸笑道:“我不怕,我请容先生做律师。”
苏敏官:“你付得起他的人工?”
“容先生欠我人情。我给他省了两千两银子呢。”
“话别说太满,我明日就管他要那两千两去。”
“人家不在上海。”
“那不是更方便。”
俩人瞎七搭八乱抬杠,忽然一齐吃吃笑起来。
豫园风水佳,几处清泉激荡石台,叮当作响。凛冽的夜风在太湖石间穿梭来去,也磨成了绕指柔,吹在脸上不觉刀割,只觉丝丝凉意。
忽然身边响起个突兀的女声:“哎呀呀,找了半天,原来在这!”
林玉婵连忙止了笑,回头一看,却是那天香楼老鸨,此时拢着个贵气的累金丝手炉,整个人从里到外容光焕发,满脸写着喜气洋洋。
“方才亏得少爷小姐帮忙说情,我家姑娘才不至于大庭广众丢脸。奴家在此多谢啦!”
那老鸨也是知恩图报,安顿好花魁,四下寻了好一阵,才看到方才跟洋人对峙的那位姑娘,此时正跟一个小伙子说话呢。
林玉婵对老鸨没什么好感,冷淡地“嗯”一声,随后从她的话里发现华点——
“少爷?”
跟少爷有啥关系?他啥都没做,光看热闹了好伐?
老鸨却是恍然大悟。可不是嘛,方才跟洋人说理的时候她就想,单一个小姑娘哪会管这闲事,背后肯定有男人指使撑腰,只是不便出面而已。现在看到这姑娘果然不是一个人,身后果然有个救美的英雄,那老鸨顿觉自己洞察世事,识人准确,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。
于是那老鸨笑着点头,更是额外对苏敏官施了个礼,堆着笑道:“蒙少爷垂怜,救我女儿于水火之中。紫玉姑娘也特特命奴代为致谢。这里是我家名帖,您有空赏脸来吃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