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刀补太狠了。林玉婵咬牙点点头。
“实说。”
苏敏官柔声似水,说:“我相信毛姑娘是真心帮你。你看起来像是她的婆婆。”
林玉婵气得跳起来就想揍他。可那上袄袖子太沉,她那一记勾拳半途消力,无声无息地闷在了三斤绸缎里。
还差点碰翻旁边多宝格里的茶壶。
苏敏官低声笑问:“多少钱?去退了吧。”
林玉婵忽然觉得特别委屈:“可是重阳节就要用了!我总不能穿我搬货送货的衣服啊!你嫌丑,你给我做身美的啊!”
苏敏官依旧不疾不徐的,眼神扫过小姑娘的脸蛋:确实被那枣红色衬得分外白皙,如果她再胖上二十斤,勉强算得上个“面如满月”的有福小媳妇;不过以她这张尖尖的巴掌小脸,即便是白得发光,套在底下这一层层富贵牡丹上,也只能算是红粗壳里包个小菱角,只让人觉得……想吃。
不过现在这小脸正没好气,眉毛耷拉到眼角,这菱角多半是苦的。
他轻轻一舐嘴唇,也学着她的抱怨语气,说:“不光是美不美的问题。这衣裳完全不配你气质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别有所图——谁让你找没见过世面的细路女做参谋?你怎不提前找我?”
林玉婵不信任地看着他。
“你别告诉我你小时候还学过裁缝。”
苏敏官十分谦逊地一笑:“这倒没有。”
然后他转身出门,朝远处的伙计们喊:“不早了,我今日收工,你们记得把剩余单子核对完再走!”
后堂里几声响亮的应和,“老大放心”之类。
林玉婵在茶香环绕的小室里愣了那么半分钟,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,笑逐颜开,艰难地开始给自己解扣子。
阔少带我去买衣服啦!
等她把那身紫红菱角壳匆匆卷好,塞进包里,又是一脑门汗。
她风风火火推门,苏敏官已披上外套,递给她一条擦汗的帕子。
“小心着凉。”
第94章
“鼎新号……”林玉婵仰头望着那“蝠鼠吊金钱”的招牌, 有点不相信,“带我来当铺做什么?”
现做衣裳是来不及了,她本以为苏敏官会给她介绍几个成衣铺子。
苏敏官倒是胸有成竹, 推开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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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铺的店面, 入口就是华丽大屏风, 本意是为里面的客人遮丑,不过眼下已成为当铺炫富的工具。铺内一般都做成高低阶, 票台地面比门口高上好几尺, 柜台那头的伙计居高临下,而顾客只能仰头说话。遇上女客或者小孩, 有时根本够不着柜台的边。
这当然是避免客人看到柜台上的操作, 留足克扣盘剥的空间。
走投无路的客人举起典物,供后面的伙计审核定价, 有如上朝奉旨, 故这柜台后的职位又被成为“朝奉”。
林玉婵就是被歧视身高的那种。屏风后只看到一堵墙, 两眼一抹黑,
苏敏官靠着那高高的柜台, 头都不抬, 隔着木板直接吩咐几句话。
片刻后, 柜台侧面的栅栏门打开, 一个富态朝奉连下几级台阶,殷勤迎来。
“少爷里面请, 夫人里面请。”
林玉婵挑挑眉毛。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人在帮苏敏官占她便宜。
她扶正鬓间的小白花, 很轻很轻的声音说:“唉,亡夫又诈尸了。”
苏敏官眼神锋利, 刮她一下,然后特别自然地对伙计澄清:“是妹妹。”
富态朝奉面不改色, 叫来一个伙计看店:“少爷里面请。小姐里面请。”
小白花?那朝奉鼻孔朝天,根本没看见。
跟赚钱无关的事,谁操这闲心。
苏敏官噙着一个微小的笑,趁着那朝奉开后堂门,上前几步。
跟林玉婵擦身而过的时候,他微微低头,在她耳边说:“可以除孝了。这里也没人知道你守了多久。”
林玉婵甩他一个小白眼。想起他那句大言不惭的:“……按风俗三年,但我可以开恩,二十五个月就够了……”
这才刚一年。他想开恩就开恩?美得他。
她展颜笑眯眯:“我觉得这样挺好哒。”
你就安心当鬼,挺好哒。
苏敏官嘴角抽了一下,欲言又止,最后小声说:“本就是权宜之计,不当真的,对吗?”
林玉婵眨眨眼,没皮没脸地追问:“你想当真吗?”
他要是敢点头,她就拿他那套“嫁妆论”噎他,打肿他的脸。
果然,苏敏官还算识趣,摇摇头,嘴角浮现出她熟悉的商业假笑。
他说:“只是友情提醒,我算过命,命里克妻,怕拖累你运势。”
林玉婵还是头一次在他身上闻出属于广东人的迷信基因,不禁莞尔。
她一个优秀共青团员,信才有鬼咧。
于是也跟他假笑,不甘示弱说:
“我还克夫呢,都被我克死一年多了,好衰的。”
此时朝奉终于开了门锁,笑着转过身。
苏敏官轻声一叹,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,不再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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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铺后堂,天井四周都是库房,上下三层。那伙计上到二层,钥匙开了一间。
苏敏官说:“只要甲等。”
伙计一边答应,一边叫人搬来几个箱笼,打开一看,林玉婵眼皮跳了跳,轻声一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