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错!你算得很对!”王全低声咬牙,手指点她的鼻子,“但我们有多少库存茶叶,凭什么跟客人说实话?我说多少斤就是多少斤!不许拆台!”
说着甩手进门。
却又忍不住回头朝林玉婵看了看。方才詹先生递过来的纸条上,写着今日装卸茶叶的真正数目,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五袋。总重两千零八十九斤。
当然了,在经过花样繁多的盘剥工序之后,茶农用血汗种出来的两千斤的毛茶,过磅能过出一千五就算厚道。
当着潜在客户的面,王全当然不能把自己商号杀秤吃磅的底细给交代了。
店铺里,苏敏官把玩着功夫茶的茶盏,好奇问王全:“那姑娘是谁?脑筋挺灵。”
王全支吾:“是……是买来的妹仔。”
“我不曾听说过茶行里还用妹仔帮工。”苏敏官好似从没见过林玉婵,微微笑道,“贵行的供货商是哪些?我要去看看你们的库存。让她带我去吧。”
王全忙道:“这几个伙计都很伶俐,小人叫一个带您去。走那条带排水沟的路就到了……”
“我就要她带。”
王全气得满脸发烧,眼镜都糊了。他想这女仔怎么还不内急往外跑呢?
林玉婵抢着说:“我可以,我认得去库房的路。”
第11章
出了外廊,热气扑面而来。
街角有个衣不蔽体的乞丐,一条腿没了,姿态扭曲地趴在木板上。行人纷纷避过。
他看到苏敏官,爬到他身边凄惨哀求:“老爷发财,小的快饿死了……”
苏敏官手上正拿着个桂花糖饼,油亮喷香,是从德丰行里带出来的。
他绕过那乞丐,免得被他脏手碰到衣裳,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饼,命令林玉婵:“跟上。”
林玉婵心下恻然,再看苏大买办那副无动于衷的德性,脸上不由得有了愤愤之意。
苏敏官仿佛背后生眼,看到了她的神色,冷笑道:“没那么多好心。我一年只做一次善事。”
林玉婵:“今年的指标被我用了?”
“不,”他回头一笑,“你是预支明年的。”
林玉婵一愣,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那乞丐见无人搭理他,喃喃咒骂一阵,不知何时突然变出一条腿,健步如飞地跑到巷子里去了!
林玉婵:“……”
再看苏敏官,顺眼了些。
“敏官……少爷?”林玉婵看着出了王全的视线范围,试着跟他搭话,“说到这个,上次忘记叩谢救命之恩……”
不得不说,人靠衣装。林玉婵第一次见到苏少爷时,他布衣麻履,被个诈尸鬼吓得三魂出窍,俨然一个清贫善良好少年。第二次,他衣衫褴褛人憔悴,杂在一群凶神恶煞的犯罪分子当中,显得格外弱不禁风。
今日他穿了体面长衫,温文尔雅地冷着一张脸,倒颇有些“人狠话不多”的潇洒利落,在这花花大街上哪儿都能镇住场子。
他腰板挺直,在一众佝偻驼背的行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。
“不客气。叩就免了。”苏敏官蒙上凉帽,斜看她一眼,“当初怎么没告诉我,你是德丰行的人?害得我白等半天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慵懒,也许是疲倦,也许是被盛夏的日头晒蔫了嗓子。
“说来话长,我是被人卖来的。”
林玉婵不愿多说,显得自己像是诉苦。一句话带过,忽而放轻声音,说道:“你也没告诉我,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爷。”
苏敏官一瞬间错愕,停住了步子。
“你如何知道……”
林玉婵很快说:“猜的。”
从他的一口好英语,他对德丰行冒认十三行的不屑,王全对他父亲的敬畏,还有他那句“全家流放,在十三行里除名”……
算算时间,这应该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。
他彼时年龄幼小,因此逃过一劫。
苏敏官显然不全信,犀利的目光在这个锋芒毕露的姑娘身上一扫,针锋相对壳碰壳,没扫出什么破绽。
他想了想,自己给她找了原因。
“你听说过兴瑞行?”他带着淡淡的自豪,轻声说,“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。”
茶行雇工从库房走到铺面,用的是藏在屋檐底下的内部通道;林玉婵带客人走,就要绕过半条大街。
在临近仓库大门时,林玉婵忽然驻足。
她心里存着个疑问,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来:“少爷,你真是买办?”
苏敏官抬了抬眼皮,没接她的话:“你的病还没好?脚步那么虚。”
林玉婵不被他带歪,继续说:“过去是洋商的对手,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,你甘愿?”
他这回没有回避话题,很干脆地说:“不用你操心。”
“敏官少爷,”林玉婵冷不丁说,“渣甸大班来接你时,说你已失踪四日,他很恼火。可你被官府当成反贼下狱,我听那衙役说,是三天前的事。”
林玉婵的眼神定在他脸上,观察他的反应。
“所以,其实你在乱葬岗救我的时候,就已经从怡和洋行不辞而别了。
“我想起来,我当时快死了,可是耳朵还听得见。我记得你说,你不打算在广州城混了,临走做件好事,给自己积点德……对了,你当时还带着褡裢。
“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,来买茶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