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敏官在不远处朝她招手:“阿妹,过来确认签字。”
林玉婵从沙发上弹起来,跑过去,抚摸着那张海关签发的支票,最后仔细看了一眼,在收款单上签下自己名姓。
接待她的职员是个年轻中英混血小伙子,英文带广味,估计是香港出身,光明正大地梳个油亮大背头。
大背头朝她商业假笑:“请小姐核对。”
七地海关采购茶叶的定金,一共七百五十英镑——由于海关是英国人主导,因此财务结算都以英镑为单位,标准的丧权辱国操作——按当日汇率,扣除手续费和汇兑费用,约合银元三千,白银两千一百,都在这薄薄的一张纸上。
一开始拿到这支票,林玉婵还闹笑话,直接跑到义兴船行门面,十分土豪地将那支票甩到柜台上,扬言:“苏老板!欠你多少钱来着?今天全还清!”
苏敏官笑了她十分钟,告诉她这支票不能当银票使,得她本人先去外资银行兑换,中间手续繁复。他讲了一会儿,觉得不放心,干脆带她一起来。
“正好我也要去渣打银行……嗯,办一些事。”
中式钱庄票号被外资金融机构挤压得狠,近年接连倒闭。第一家中国人自己的银行还要等上几十年,只好便宜列强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取出来的银元钞票,一部分当场给了苏敏官。换回一沓陈年借据,让他随手丢进壁炉。
林玉婵有一种“花呗还清”的舒畅感,恨不得马上管他再借五百两。
苏敏官自己还带了点银子,直接凑整,存进义兴户头。
林玉婵心痒痒:“教我也开个账户。”
他侧首,“小额存款,每年有管理费。”
对渣打银行这种巨无霸来说,几千两银子可不是毛毛雨。
林玉婵想了想,还是点头。商铺里的现银越来越多,一半归容闳,他定期派人来取;另一半属于她自己的利润,以她那现代思维,直接放在床底下可睡不着。就算没有小偷强盗,还有老鼠蟑螂呢。
别的银行她还没那么放心。渣打银行可是大名鼎鼎,直到二十一世纪还坚`挺存在,不会半途倒闭。
大背头职员听闻她的意图,笑容满面地捧出一叠表格请她填,并要走她身份文件,捧去后面办公室。
趁那职员忙活的工夫,苏敏官又去另一个柜台,轻声细语说几句话,马上叫出来一个洋人助理,跟他热情握手,末了递给他一叠单据。
林玉婵好奇万分,等他回来,问:“你办的什么事?”
他垂眼,检查那叠花花绿绿的印刷单,过了一会儿,才似乎不好意思,说:“生意不好做,当一回汉奸,你别有意见。”
林玉婵抢过那叠印刷单一看——
“免税`票?”
她瞠目结舌,惊喜地问:“你怎么弄到的免税`票?”
苏敏官眼角闪着狡黠的光:“海关收我们华商舰船巨额关税,总不能任人宰割。那日你告诉我洋行船只可申请免税,怡和洋行在上海有分号,我于是找了那里的熟人,把义兴的大部分船都挂靠在他们名下,租了码头泊位。从此挂英国旗,往来江海只需交一次‘子口税’,免除内地关卡盘剥,成本可节约三成。”
林玉婵被这骚操作震惊了,半天才抚着胸口说:“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薅海关的羊毛呢。”
也不知他是如何跟老东家握手言欢的。也许,广州分号一个职员无故失踪,这消息还不至于引起上海分号的警觉。也许怡和上海知晓他的“事迹”,但他自有能力摆平。
她也不知道,她也不多问。这是苏敏官赖以吃饭的本事。
以大清标准来看,和洋人沆瀣一气,背弃祖国,偷税漏税,自然是大大的汉奸刁民。但歧视性关税政策在先,苏敏官只不过是被迫反制,有何不可。
大清又不缺他那点银子。苏敏官少交的那点税,顶多让颐和园里少几片琉璃瓦,慈禧的早餐桌上缺两盘珍馐菜而已。
林玉婵兴奋地说:“这个方法可以在华商中推广。以后江面上都是万国旗,看他们找谁收税去。”
苏敏官微笑:“并非所有人都有我的门路。”
她咋舌:“你这是不给被人活路啊。等到明年此时,上海华人船运得死一半。”
苏敏官再笑:“阿妹,有这个想法,说明当奸商你还不太够格。”
林玉婵不服气,抢回他手里的免税`票,一张张翻,忽然注意到什么,问:“义兴有多少船?用不到这上百张吧?——等等,怎么后面都是空白的?”
苏敏官凑近她耳边,低声道:“空白免税`票,一百两银子一张卖给友商,天地会众八折。目前已预订过半。你若想涉足船运,我给你留两张。”
林玉婵捂脸哀叹:“赫大人要跳楼了。”
隐约又想到,以赫德的事必躬亲,早晚觉察到这个漏洞。这免税`票也是权宜之计,要华人船主和外国洋行公平竞争,还不知要等到何时。
一转头,才发现大背头已经在旁边等着。许是不能打断客户谈笑,于是他脸上挂着八颗牙微笑,已经站了不短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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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婵忙起立,问:“我的户头……”
大背头依旧笑容满面,却将方才那一沓材料双手递了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