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玉婵欣赏了几秒钟,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大概会把这个风度翩翩的皮相给撕粉碎。
“这么多现银我当然不能放家里。”她笑道,“我增加一点义兴的持股,好不好?
苏敏官手里茶杯差点掉下去,温文尔雅换成了满脸委屈,撑着桌沿,低声蛊惑她:“让我做你的监护人好不好?保证不乱收费,倒贴一点钱也行,附带免费人生经验指导,逢年过节派利是……”
林玉婵:“我不要监护人。我要股份。两千一百两定金,我拿一半,连本带利还清管你借的五百,剩下五百五十现银,我留五十,五百两依旧投资义兴。”
要怪就怪大清没完,平等之路漫漫。要是她能顺利开户哪有这么多事儿。
苏敏官瞥一眼远处的经理和大背头,仰回沙发靠背,调整一下情绪,眼中又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意。
“好啊。我买了免税`票,头寸正紧。”他说,“不过眼下义兴的大部分船舶资产挂靠怡和洋行,具体操作不便透露,但那些船的账面价值都增加了至少五倍。你要入股五百两银子?抱歉,这次只能换百分之一的股份。”
林玉婵咬紧牙关。
他敢狮子大开口这个数,就说明不是假账,一切有据可查。
倒不是义兴真的膨胀那么多倍。现代股票市场上也有拨动,某支票子某日一飞冲天,并非这公司突然增值暴富——只是价格和价值暂时背离而已,很简单的道理。
而苏敏官很明确地告诉她,眼下义兴价格价值背离,属于严重高估,不是一个理想的入股时期。如果她坚持买入,那他也不介意宰她一笔。
她有点口渴,喝尽了那杯劣质茶,站起身。
“陪我回去好么?”
苏敏官目光熠熠,蓄势待发,还在等她还价,不料小姑娘这次没争没抢,半垂的眼睫下储着一汪疲惫。她头小身小,男式瓜皮帽戴得有些空荡荡,帽檐低低压在她眉梢,压出一道落寞的阴影。
林玉婵已经提起地上的包裹,往门外走。
这一笔她经商以来收到的最大款项,为了避免换汇损耗,她取了四百英镑现钞,反正日不落帝国如日中天,英镑应该不会大规模贬值;剩下的,纹银、鹰洋、美元,各样都换了一点,有纸钞有硬币,加起来也有小十斤重量。她吃力地背在肩上。
麦加利经理的满面笑容凝滞,礼貌问:“监护人……”
“去你老母的监护人。”林玉婵报以优雅微笑,“再见。”
经理脸色微微一沉,笑道:“您的歇斯底里恰好佐证了我方才的话——女子的特性是不适合掌财的。作为负责任的银行经理,我有义务劝告……”
被他劝告的那位女士已经走下阶梯,留下一道婀娜的背影。
“……好吧,很遗憾,希望以后能经常见到您美丽容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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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后的渣打大楼门窗洞开,好像一个咧嘴笑的人脸。林玉婵抬头看。天色清朗,万里无云,两条街外就是码头林立的黄浦江,十字路口那头就是熙熙攘攘的老县城。几只肥硕的老鼠窜入街边小店,一个先生支摊算命,几个小媳妇羞涩围着听。
她努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捕捉一点新鲜好看的事物。可一幕幕好似电影转场,行云流水划过她眼帘,但却一点没进入她心里。
一时间她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仿佛与己无关,只知埋头快走,恶狠狠地生闷气。
也许苏敏官说得对,谁让中国没有自己的银行,可不是要看洋人脸色。
她被歧视对待也不是第一次,也学会调整心态,该抱大腿抱大腿。譬如毛掌柜一开始不肯跟她好好谈生意,她也想过请个男人来刷脸,弥补一下自己气势上的不足。
可是今天她不想妥协。也许是被麦加利经理的态度气着了。这是个将话术玩到炉火纯青的英国绅士,每句话都彬彬有礼无可挑剔,每个单词都在暗示“你不配”。
要不是银行里的装饰物件档次太高,她赔不起,她真想当场掀个桌,吓死那帮人模狗样的资本家。
肩膀忽然一轻。沉甸甸的包裹被人拦路抢劫,苏敏官将它夹在胳膊下。
“嘴上能挂油瓶啦。”他低头看着她笑,调侃,“你知道你现在多有钱吗?再不看路,小心让人抢了。”
林玉婵配合着苦笑一下,无心跟他抬杠。
“中国人开的钱庄也许可以。”他默不作声走了两步,忽然又道,“只不过风险高些,他们常做无抵押贷款,偶尔会倒闭。”
“那我还不如放床底。”
“阿妹,”他的话音忽然有些苦涩,睫毛挡住眸子的光,“你若不信我,可以请容先生给你签字。”
林玉婵脊背一紧,蓦地停步,低头看自己鼻尖,不敢瞧他脸色。
“我不是……”
苏敏官唇角一弯,眼没跟着笑。
“没关系。我……确实算不上好人。你谨慎些是对的。”
他轻描淡写说完,睫毛盖住眼眸,指一指前方,示意她过马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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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
林玉婵怔了片时。
一个监护人而已。她矫情个什么呢?
苏敏官神色如常, 甚至朝她笑了笑。但笑容里已无逗趣的意思,反而有些冷淡的疏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