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约他心怀侥幸,觉得某一次会恰好成功吧。
曾经他也怀着这样的侥幸,但莫名其妙的,自从认识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神婆起,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愈发的轻,愈发透明,直到某一日,他下决心将它忘掉,因为它并非“主要矛盾”。
所以剔除了这一项最危险的“会务”之后,他发现,其实义兴的现金流还挺健康的,能让他再苟五百年。
但,要继续扩张,也属艰难。
当然,义兴也不能太高调,否则引起官府的注意,平白引火烧身。
每当错失一次肥美的扩张机会,他体内那一部分行商血液就开始闹别扭,把他折腾得脑仁疼,深感自己生不逢时、怀才不遇,怎么就脑子进水接了金兰鹤的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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嗒,嗒嗒。
有人用特定的节奏叫门。
苏敏官从容合上账本。
出乎意料,门外没人。石鹏递来一封薄薄的信。
“老板,三柱半香。”
信上有三长一短的红色标志。苏敏官瞳孔一缩,有点惊讶。
自从离开广东,就没见过这种格式的信。
抽出来,一张薄薄的纸,上面是颠三倒四的无序汉字。
苏敏官试了几个天地会里通行的解码法则,很快译出来:除了一堆称兄道弟的套话,唯一的有用信息是,请他明日四更时分,到浦东某地一叙。
落款依旧是符号。苏敏官深深后悔当初没用心,学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,但谁让天地会那么喜欢用切口暗号,几百年了,秘密存货只增不减,各地还不完全通用,考秀才也不用背那么多东西啊。
难怪入会的越来越少。
当然这些他也只能腹诽。少时每抱怨一次,晚上就罚站一小时。
他跟那符号对视半晌,直到石鹏开口,小心地给这位业务不精的舵主大侠扫盲。
“……好像是江浙分舵的标志……啊,不对,听说舵主已仙逝了……当初楚南云就是听到他逝世的消息,才决定自立门户的……
苏敏官蓦地抬眼。
“他们知道上海义兴换人的事吗?”
“不知道……我、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……”
苏敏官思忖。既然信中规规矩矩用足了一切天地会暗号——虽然语言习惯跟两广不太一样——角落里还有“反清复明”的暗语符号,江浙分舵总不至于被清廷给收编了。
况且要是真那样,义兴早就被官府夷平,没机会让他在这里美滋滋数钱。
可是……
他依旧有些困惑,问:“各房分舵,多久没一起接头过了?”
石鹏跟几个年长下属商量一番,告诉他:“怎么也有小十年了……小刀会以后就没……”
苏敏官点人:“石鹏,袁大明,江高升。”
都是兼管黑白两道业务的,他的得力手下。
他将洋枪藏进雨伞里,备好弹药。
几个被点名的伙计紧张起来,伸手擦汗。
“跟着楚南云叛出的,我都已赦了。江浙分舵跟我平级,我不会让他们再追究。”他忽地一笑,“急什么,先睡一觉也来得及。”
他折起信,待要放入怀中,忽然鼻尖掠过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味。淡淡的,但是很独特。
他蓦地皱眉。
旁边石鹏也感觉到了信纸有味道。凑过去。苏敏官将他推开。
鸦片。这就不用让他复习了。
他冷笑一声。江浙这帮兄弟过得挺舒坦嘛。
随后,仿佛心里突然弹起一根变调的弦,无数来不及细思的念头贯穿成尖厉的线,将他心底某个担忧钓出水面。
他叫回刚要散去休息的人马,快速命令:“下门板,跟我去博雅虹口。其余人守夜!”
第103章
初冬的夜色清朗迷人。值夜的更夫提着煤油灯, 走两个街口就偷懒,靠在大树下打呵欠。两个巡捕裹着厚衣,扛着洋枪, 懒洋洋地在路边抽烟。
忽然看到几个人影闪过, 居然有人触犯宵禁出街游荡。巡捕慌忙收拾散漫皮囊, 挺身站起来。
刚要喝问,一人手里多了一枚银元。一个年轻的声音皮笑肉不笑:“义兴船行。行个方便。”
咚的一声轻响, 方才那个声音已远在十步之外, 洋伞一撑,跃过韦尔斯桥的栏杆。
哗啦一声, 挡在入口的“华人过桥五文”的牌子被大力踢开, 掉入苏州河,溅起黑漆漆水花。
巡捕房平时没少收义兴的礼, 两个巡捕相视一笑, 继续回去抽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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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光艰难地穿透晦暗的云, 被剥夺了九分亮,将大地上的房屋树木投下灰蒙蒙的影子。
博雅虹口的院门外, 一堆杂物堆出个阶梯, 围墙顶端几个肮脏脚印。
苏敏官脚步一滞, 思考能力被抽空了一瞬间, 脊背底端升上刺骨的凉意。
那鬼信送得真是时候!
随后他爆发般的跑起来,远远将几个同伴甩在后面。
他记得上任金兰鹤牺牲那日, 有人掩护他脱逃。他没命狂奔。半刻钟, 从越秀山遁入沙面岛,全身血管几欲爆裂, 眼前漆黑带星光,简直快要死过去。
却也没有现在这般揪心难受。
“上海本地帮派讲究动口不动手”——他这死黑仔乌鸦嘴, 自信何来?
大家客客气气坐地分赃,自然会按规矩行事;可也有些特殊的时刻,有人不会按规矩办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