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瞬间脸色扭曲,有气无力地开口。
“劫、劫人……德兴郡的想跟你叙兄弟情,楚、楚老板想逗你们反目……”
苏敏官怒骂一声,浑身像爬蚂蚁般不自在。这些人窥探她多久了?肯定不是一天两天。
他还不够强。义兴还不够强。漏过了少许蛛丝马迹。
可以想象,若他机警稍逊,今晚大大咧咧直接赴约,路上接到楚南云携质勒索的讯号,将是多么被动。
“为什么要拿她做筹码?”他冷笑,“我跟她很熟吗?”
地上的人百口莫辩,头一歪,昏死过去。
这几句言语只说了不到一分钟。此时另外几个义兴骨干才匆匆跑来,带着另一具尸首,同样认出是当初逃走的楚南云旧部。
石鹏关切地问:“林姑娘,没事吧?”
林玉婵裹着个拖到脚踝的厚衣裳,那腰带勒在她肚子上,一口气怎么也喘不利落,可怜巴拉点点头。
“巡捕马上来,”苏敏官发号施令,“你们几个躲一下。”
话音未落,就听到街上空枪响,巡捕闻声而来。
苏敏官低头看看那个伤员,犹豫片刻,补了致命一刀。
要是让这人落到官府手里,狗急跳墙,再把自己这个“反贼”供出来,下月此时,义兴查封,他苏敏官免费京城游,凌迟腰斩随便选。
不能冒这个险。
然后他若无其事揽住身边的姑娘,抬起头,整理出慌乱的神色,朝那个洋人巡捕头子走出一步。
“入室抢劫,”苏敏官压低声音,让人听不清语气,只以为这人吓哑了,“我们……开枪自卫。”
巡捕们惊讶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入室盗抢在租界是常事。租界里的洋人颇有持枪请保镖的,华人也开始有样学样了?
挺好,省了他们不少麻烦。
巡捕队伍里站出一个通中文的副官,问:“你们是这里的住户?卖茶的?”
苏敏官点点头,“这是我太太。厨房里还有个丫环。”
他给旁边林玉婵一个眼色。林玉婵不用他暗示,拼命点头。
巡捕们见这年轻太太容貌姣好,衣着单薄,披了男式外衣,果然是刚从床上惊起的样子,一边偷偷打量她脸蛋,一边说着“夫人受惊了”之类的套话。
然后苏敏官主动上缴一把菜刀,一支德林加1858短手`枪,“这是防卫武器。”
巡捕们赞许地拍拍他肩膀。这华人老板还挺上道,懂流程。
几个侦探四散开来,开始检查尸首。
林玉婵紧紧靠在苏敏官怀里,这是才有点回神,第一反应是:“这枪能……能还我吗?”
苏敏官被逗笑了,紧张绷直的嘴角放松下来,温柔地看她一眼。
“应该只是比对弹痕。”
“那、那刀伤……”
苏敏官奇怪地看她一眼。这姑娘的关注点偏到姥姥家去了。
林玉婵也没办法。小说和法制剧看太多了,这完全糊弄不过去啊!
不过她高估了十九世纪中期的刑侦手段,以及一个毫无主权的东方租界里,拿钱办事的巡捕们的责任心。
院子里的“现场”只是草草检查了一遍。死者不是本地住户,明显是流窜盗匪。况且都是如假包换的华人,那怎么死的也不重要了。
巡捕们一边说笑“这可是个大案子,威廉警官这个月又要有高额奖金了”,一边进入卧室。
苏敏官轻声说:“在这里等着。怕吗?”
她摇摇头,退到墙角。
苏敏官跟去卧室,趁巡捕例行公事地给尸体周围画线,他检查了林玉婵枕边——巨额钱钞居然都完好。估计是被她抱着睡的。
他悄悄打开包裹,倒一些散钱在地上,然后将包裹拎起来,拴上身。
谁知道巡捕会不会顺手牵羊,中国人碰到这事没处说理去。
这些银元算是封口费,即便巡捕发现什么可疑的破绽,看在捡了钱的份上,也可以友情瞒报一下。
然后他拉过那个威廉警官,塞过去几英镑,故作慌乱地哀求:“我等升斗小民,现在不知该怎么办,全凭官爷们做主,但求莫声张出去,人死在店铺里,太晦气了……”
巡捕也知道中国人迷信,商人尤其忌讳多,这要求也算合情合理,况且这人“花钱消灾”的意愿很明显。
于是笑起来,通过通译说:“不用怕,我们的职责就是维持租界治安,你们是守法的华人商家,我们同样也会尽心庇护。你们怕血,出去找个熟人家借住一下,或者找个旅店,先挨过这一夜。我们还要检查一会儿,此处有收尸队善后。明日下午一点半,去巡捕房做个笔录,把你们的枪取回就行了。”
这巡捕平日对贫民乞丐很是凶恶,但其实银钱给够,他也能变成华夷亲善的典范。
他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卷烟,友好地递给这个华人“受害者”。
“来,朋友,压个惊。”
苏敏官冷淡谢绝。
“善后”自然不是免费服务,不免又花出去点小钱。
一切谈妥,苏敏官回到院子里,林玉婵仍乖乖等在原处,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,警惕地看着巡捕们来来去去。
巴掌脸蛋仍旧惨白,眼里都是红血丝,薄薄的嘴唇抖动着,让他想用一只手指抚平。
他朝她伸出一只手,她自然而然地扑进他怀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