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得不说,比这个时代的粗糙凡士林强百倍。甚至比她小时候用过的、二十一世纪的廉价面霜还要好用得多。虽然貌不惊人,但沁凉湿润,涂在她晒红了的肌肤上,很舒服。
她心跳疾了半拍,小声:“我、我自己涂,谢谢。”
“继续写。”
苏敏官用指肚慢慢往下推。乳白色的霜,点在那个轻巧的鼻尖。一点点化开,就不见了,只在肌肤上留下淡淡的蜂蜡和杏仁香气。
他忍不住再靠近些,捕捉那气味。
还敢顶个红鼻头去挑衅郑观应。那个郑观应看似闷罐一个,其实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,今日打一番交道,对她必定印象深刻。
他非得把她那小鼻子揉正常了不可。
更好玩的是,她一脸紧张样,一双大眼睛本该看笔尖,却不时往下盯着自己鼻子。本来俏丽的五官,因着眼神不对,平白多了三分怒气。
像他小时候,诌不出八股文,戒尺亮在眼前,心思却飞到墙头上,动也不敢动,看着那原地转圈的毛笔尖,鼓鼓的生闷气。
“继续写呀。”
他没玩够,干脆又挑一点冷霜,点在她两边脸蛋。
她被冰得微微一缩,还得专注写字,晃了晃,硬是没动。
女孩子肌肤莹润,脸蛋看起来巴掌大,可该饱满的地方饱满,点一下又弹得鼓起来。她从郊外回来以后,狠狠洗了脸。又被冷风一吹,肌肤有点涩涩的发红。涂一层霜,立刻变得十二分滑腻幼细,让人爱不释手。
平日里他不好意思多碰,今日可算有机会。
他一点一点,像西洋素描家一样勾勒少女的面部轮廓,指节描她的眉,描过她界限分明的发际,感受那一半光洁、一半毛茸茸的触觉。随即,她脸上也和鼻子一样热起来,那冷霜化得更快,不一会儿,整张脸蛋都带了香气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苏敏官今日过得不痛快。露娜的客运牌照迟迟办不下来,一打听,又是旗昌洋行捣的鬼。联合几家航运公司的洋人,一起游说工部局,说中国人的客轮里都是老鼠和跳蚤,会把内地的传染病带到租界来。
华人船主向来一盘散沙,各行其是。遇到这事从来都是自认倒霉。
大家就像泥塘里的鱼,蛰伏在舒适的环境里,靠天吃饭,不思进取,活得还算有滋有味。
即便那泥塘逐渐干涸,能游动的范围越来越小,迟钝的鱼也少有感触,只晓得同类之间互相竞争,让自己过得宽敞点。
全然不知那泥塘外面,世界天翻地覆。野兽奔跑,鸟儿飞翔,就连虫蚁也腆着肚皮,偶尔低头瞥一眼那滩死气沉沉的水,嘲笑群鱼那笨拙的游动姿态。
一旦有一条鱼试图跳出泥塘,游向更广阔的水域,无一例外,会遭到全方位的封锁,把他打回那日渐干涸的泥滩。
想跳龙门,休想。
苏敏官不愿在泥滩里虚度人生。靠着“同乡会”的网络,联合了几家友商,一同抗议,要给华人船运争取平等的客运资格。
据理力争当然没用,最后是威胁用沙船堵洋人客运码头,这才换得些许松口,给他提出若干苛刻要求,完成了,才能拿牌照。
“这是为你们好,苏先生,”工部局的小职员摇头晃脑,用当家作主的口吻对他说,“华人船运本来就信誉差,条件差,不提高点标准,没人愿意买你们的票呀!若是你们亏本了,我们多过意不去呀!对吧,哈哈。”
苏敏官懒得怼他,抄起来之不易的盖章文件,只想回去喝口热茶。
他想,也许船运业也需要一个行业工会了。
不过这一天的心力交瘁,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来说,影响也不大。这才收工两个小时,他重新满血复活,灯下看着少女的红彤彤脸蛋,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再来一打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林玉婵终于磕磕绊绊地抄完了几个名字和地址,摸摸自己的脸,觉得有点眼皮发沉,满脑子都是杏仁的香气。
她撂下笔,感到苏敏官的目光还逡巡在自己脸上,顺手把抄好的名单怼他眼前。
“你看看,这些人里,有你听说过的吗?”
苏敏官隔着一张纸,英朗的面部轮廓清晰可见,揶揄地看她。
“阿妹,拿倒了。”
林玉婵慌忙把纸张转了一百八十度,心里怒斥美色误人。
他就是不安好心!就存心让她工作出错,日日亏钱,以后好抢她的家业!
她心里给自己敲警钟,尽量把面前这个风姿绝代的霸总描绘成可恶大反派。
苏敏官嘴角抿出一个笑,将秘密地图折好,锁回抽屉。冷霜盖子也盖好,塞她手里。
“要吗?”
他语调带得意,问她。
林玉婵脑海里的反派画像顿时模糊了。茫然抬头,美色重新占据视野。
她放弃治疗,好奇地捧起那圆鼓鼓的玻璃瓶子,左右细看。
很常规的一盒药妆面霜,香气中规中矩,瓶身贴着花里胡哨的产品介绍,不外乎保湿润肤镇静之类。
但放在十九世纪的大清朝,却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稀罕物。也亏得小少爷识货,换了别人,大概会当猪油,放锅里炒了。
具体多少钱他肯定不说,但林玉婵知道,绝对不便宜。
她不愿掠人之美,笑道:“哪里找到的,我去买,这个你留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