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刚送她的吃食,她转头送别人?
林玉婵看看他脸色,把“其实话梅是郑观应送的”这句话默默吃了回去。
“良心买办哦。”林玉婵故作天真地一笑,学苏敏官口气,“我要珍惜。”
苏敏官做出一脸凶相,“你先珍惜我。”
林玉婵见无人注意,飞快给他塞了块糕,堵住他嘴。
“你有没有觉得……”她慢慢说,“郑观应方才看你的眼神,好似有仇。”
苏敏官笑道:“怎么会。我跟他总共没见过几面,应酬席上说过几句话而已。”
虽如此说,但以他的敏锐感官,其实也觉出郑观应眼神里那股敌意。
总不会是姓郑的也看上他的小姑娘了吧?
林玉婵坐他身边,正轻轻掸掉手上的糕点屑。有一块绿豆大的点心渣粘在她手心,她轻轻舔掉。
他瞥一眼那一双白生生的手,很有信心地想,如果真是那样,那病病弱弱的闷葫芦也争不过他。
“我有个猜测,不一定对。”林玉婵目光炯炯,看着黄浦江里一艘艘快船,慢慢道,“中国商人喜欢藏私,就算有人知道宁波港的最新收购价格,也不会傻兮兮的公之于众,肯定会自己偷偷去吃独食。这就给买办们在上海低价收货的机会。”
苏敏官“嗯”一声,等她继续说。
“而你方才为了揽生意,直接叫破了宁波港的价格,惹得大批客商离开。对买办而言,上海港的供给收缩,明天他们就收不到这么低价的货了。他可不是要恨你么?——不过你是做船运的,跟他隔行,他又不能把你怎样,只好多瞪两眼啦。”
苏敏官笑出一声,反驳:“可你说过,他自己囤着棉花,也在等涨价。”
“因为他所等待的涨价,是洋行洋商掌控下的涨价;而你今日带来的涨价,不在洋人的预料之内。你让他感到被动了。”
果然,林玉婵正说着,就看到那个白围巾洋行通事拉着脸走出来,胳膊下面夹了一卷纸,破天荒地修改了当日的开盘价。
“每磅一便士一花星。”
苏敏官微微诧异,看了她一眼,眼中带赞许之色。
林玉婵朝他得意眨眼。
宁波港的价格已经不是秘密。这边上海港再压价,谁还肯做韭菜。
只能意思意思,也涨点价,安抚一下处于爆发边缘的棉商。
也让那些急急忙忙搭船去宁波的猴急商人后悔死去。
白围巾通事跳下板凳,码头上爆发出一片欢呼。
众棉商蜂拥而至,热情围着买办。
“一便士一花星是吧?这个价钱我们卖!全卖!”
买办却不肯轻易认输,拿捏腔调,冷笑道:“今日临时改价,我们也得加班。不好意思,佣金得提五成。”
众棉商微微失望,但转念一想,就算多交佣金,这价格也是意外之喜,比早上强多了。
“好,我们卖!你们莫压秤,中国人别坑中国人!”
买办们重新回到收购点,开始签订单。
苏敏官冷眼看完这场闹剧,伸个懒腰站起来。
“阿妹?”
他朝排着队的收购点努努嘴,意思是你也去么?
林玉婵也站起身,微笑道:“走吧。价格不涨回每担三两,我是不会卖的。”
*
出乎意料,第二日林玉婵去码头一看,犹如挨了当头一棒。
价格又落回去了……
棉商们唉声叹气。
她不气馁。苏敏官毕竟不是神仙,不可能一句话左右市场。
他只不过是将那缓慢波动的市场趋势,稍微搅出点涟漪而已。
看门老大爷的股票也是一天一天慢慢跌的。棉花价格同样不可能陡升陡降。林玉婵告诉自己,要有耐心。
只不过月底核账本,她心里哇凉。
博雅公司囤着的大批棉花,仓储、维护都要花钱。原本她计划,原棉加工好就出手,没留出太多存储成本。
孤儿院孩子的第一次薪水已经发了出去。按成年男工付薪,每人每月三两银子,一共一百七十人,这一项就是五百多两银子的支出。
林玉婵去孤儿院拜访的时候,德肋撒嬷嬷穿着新做的修女裙,容光焕发地向她道谢,说大孩子们如今又读上了书,灵光的已经会写英文字母了。
空地里一排轧花机,孩子们用稚嫩的胳膊用力转,一边跟着志愿者教师唱英文歌、念三字经。等到工歇,孩子们抛下机器,像火箭一样冲到食堂,锅里的伙食已经升级换代,添了少许肉末和碎黄豆。
“还有,侬瞧瞧,你的小弗洛伦斯,”德肋撒嬷嬷自豪地指着那个满地乱跑的小炸弹,“还有其他幼龄的娃娃,如今每礼拜有一个蛋吃!夫人,你真是功德无量额!”
林翡伦照例不准她抱。但小孩子心智渐开,逐渐懂事,也知道谁对她好。跑到远远的角落,躲在椅子后面,以为自己隐身,然后偷偷朝林玉婵看。
林玉婵觉得满腔温馨,朝林翡伦抛个飞吻。
就冲这些前途无量的小孩子,她也得坚持下去。
于是她夸下海口:“受累您安排,孩子们下个月照旧工作,薪水我照付。我会派保罗来核算监督。”
她还没到山穷水尽。茶叶生产线如今稳定产出利润,全拿来填补棉花的花销。
林玉婵知道,如果没有这些救命的茶叶,自己恐怕要像大多数棉商那样,为免饿死,咬牙低价抛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