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可惜,由于史密斯是洋人,还真不能轻举妄动。
如果身份置换,一个华人乘客在外国轮船上搞小动作——即使只是微有嫌疑——船运方也可以直接把人绑起来,移交当地官府审讯。官府多半还得向洋人道歉,说让不法之徒混上了外国轮船,给中国人丢脸,给洋老爷添麻烦了,云云。
可是,就算他把史密斯捆起来,能送到哪?
洋人有治外法权,不管沿途哪里的衙门,根本不敢接他的案子。
最近的美国领事馆在汉口。可史密斯这些小动作——在船上欺负中国人,在金山寺试图偷买珍贵古籍——都不是什么违法的罪状。冒然去领事馆伸冤,只能把自己送上去让人笑话。
至于往蒸汽机里丢铜钱的事,就算跟史密斯有关,也不是他亲自动手,更没法定罪。
他正沉吟,忽然袖子被人拉一拉。
两岸沃野连绵,远方丘陵起伏。身边,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朝他微笑。
她拿投机棉花赚来的货款,一举买下安庆义兴茶栈,想必内心得意非凡,眼下容光焕发,每一根头发上都飘着“自信”两个字。
“要对付史密斯不难。”林玉婵轻声建言献策,“你看。”
拉着他,转过两道走廊。在连接头等舱的楼梯间里,一个黝黑的人影蜷着双腿,蹲坐在角落里。
黑女奴“圣诞”捧着一块干硬的剩面包,嘎吱嘎吱咬得入迷。
不论中国人还是洋人,压迫人的嘴脸都世界通用。当惯了主子,就拿奴才不当人。
林玉婵观察了好几天。这史密斯就是个洋版黄世仁。别看他衣冠楚楚,人模狗样,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轮番伺候,圣诞却只能借着给打扫盘子的机会,吃到一些残羹剩饭,跟林玉婵当初做妹仔时的待遇差不多。
以这女人的块头来看,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饱。林玉婵不止一次发现,她从别的头等舱垃圾桶里偷东西吃。
而且史密斯对她十分苛刻,稍有不从,非打即骂。
中国的主子对奴仆,当然也有这样恶劣的,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种,都是黄皮肤黑头发。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,贴身伺候的人逼急了,暗中算计主子也有先例,因此大多数人都留着余地,至少表面上维持一个主仆和谐的形象。
而史密斯不一样。在他看来,自己是高贵的欧裔白人,而圣诞是丑陋低等的非洲黑人。学术界有大把的研究,论证这些黑人如何愚蠢、懒惰、毫无道德,实乃进化不完全之物种,比白人落后几万年,不能算作科学意义上的“智人”。
于是,许多白人奴隶主对自己的黑奴,使唤虐待起来,毫无心理压力。
在严酷的压迫下,很多世代为奴的黑人也接受了这个现实,认为自己天生低下,只配为白人主子服务。
但,既然是人,就也有基本的喜怒哀乐。圣诞虽然起了个好名字,可这一辈子大概从没体会过节日的富足——衣服鞋子勉强保暖,天天吃剩饭馊面包,动不动就被手杖鞭打,林玉婵不信她心里没怨气。
林玉婵心中有数,说:“这个姐们,我来搞掂。让她出面当证人,给史密斯定罪。”
苏敏官微微惊讶,又似是不信,低声笑道:“阿妹,夸口做不到,很丢人的哦。”
林玉婵被他激起好胜心,辫梢一甩,扬头笑道:“赌五块银元!”
*
林玉婵轻轻走到圣诞身边,拿捏着距离,离她三尺远坐下,微笑着在她面前放了个打开的油纸包。
里面是馒头和咸肉夹成的三明治,中间点缀黄瓜片。土洋结合,散发出猪油和酱油的香气。
圣诞吓了一跳,抬起头,黑面孔上两点白,眼球异常清晰。
“给你的。”林玉婵友好地讲英文,“我买多了。”
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,扁扁的鼻子翕动着,谨慎地左右看看,见没人,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,三口两口,三明治少了一大半。
“Thank you。”
她从小所受的驯化,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,不敢平视。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,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。
毕竟,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,服侍起居,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。
于是她这几个月里,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,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。周遭风物迥异,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,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。
自从来到中国以来,她从没主动跟中国人说一句话。今天说了一句“谢谢”,倒把她紧张了半天。
破冰还算顺利。林玉婵笑一笑,又递过去一个小小瓷瓶。
“冬青活络油。”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,“涂两三滴,可以消除肿痛。”
圣诞犹豫着接过,打开盖子闻了闻,又慌忙盖上,瓶子塞了回去。
“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。”
林玉婵:“味道很快就散了。你试试嘛。”
不由分说,拉过她的手,在小臂上滴了几滴,轻轻揉起来。
圣诞脸色大变。
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,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,慌乱中带着戒备,用力把手往外抽。
“No……”
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。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,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,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