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鹏脸色一臭。林姑娘这暗示简直一目了然。那句看似无心的“我们”,表示这眼镜茶商跟苏敏官大概也有过节,不能不防;至于“犯法”……
谁没有点犯法的前科呢,绝不能让他说出去。
苏敏官不在,石鹏全权拿主意。
而石鹏禀性难移,对付这种流氓无赖,也有个很简便的流程。
石鹏给林玉婵一个“明白”的眼神,喝令几个义兴伙计,把王全连拉带架,推搡着路上走。
“来来,请到商号里细谈,别为难这姑娘。”
王全绝望地扭着脖子,这些年的憋屈苦闷瞬间上头。望眼欲穿地看那个洋人巡捕。
洋大人诶!这都不管?
这里是租界,不是大清地界。洋人不是讲规矩、讲法制么?不求为民做主,起码不该眼瞎吧?
他可不知,巡捕房逢年过节都收义兴的礼,方才又被石鹏塞了几角银元。看看这里既没见血也没群殴,不过是几个华人菜鸡互啄,谁耐烦管这闲事。
王全被簇拥到最近的一间义兴加盟商铺——裁缝铺里。过不一刻,又被簇拥着出来。
石鹏挥着几份手写文书,满面笑容:“这就对了嘛。这位小娘子和阁下素不相识,是你眼镜太花,认错了人,这才上去拉拉扯扯。如今你也承认是误会了,情愿赔礼道歉。以后若是敢上衙门颠倒黑白,这保证书就是呈堂证供,这里的左邻右舍都是见证人——瞧,您的手印儿在这,做不得假。要再检查一遍吗?”
巡捕刚才瞎眼,此时却忽然重见光明,也追上去痛打落水狗:“不知道租界的规矩么?再闹事,小心吃外国官司!”
王全心如死灰,不敢看林玉婵,咬牙切齿好久,才道:“好,好,如今你有本事了!反过来欺负到主子头上了!”
林玉婵冷冷道:“过奖。”
王全忿忿不平,张张嘴,待要撂句狠话,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以再威胁她的。
只得招呼自家仆人,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。
一边懊恼无比。当初怎么就心软,没把这妹仔卖了杀了!
果然是好人没好报。
一想到她那张明显吃饱饭的脸,还有那整洁没补丁的衣裳,王全就如鲠在喉,深感世道不公。一条黄狗跑到他脚边,他狠狠踢了一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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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全闷头走了不知多久,忽然,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,低声打招呼。
“王老板,怎么不顺了?来,抽根烟。”
一个粘涩的声音无端响起。这声音好像是从枯槁的嗓子里钻出来似的,让人听着很不舒服。
王全吓一跳,抬眼看,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朝他拱手,笑眯眯递过来一枝土烟。
老头满脸沧桑,视力似乎有问题,和王全一样戴着一副眼镜。马褂油腻脏污,辫子后面一股臭味。
王全接过,皮笑肉不笑:“黄老板啊。真巧,你也在这。”
这是他来到上海之初,结识到的一个新的生意伙伴。姓黄,有手段,有魄力,就是曾经破产过,如今本钱有点不太够,跟王全可谓同病相怜。
王全反而觉得他更值得相交。搏击商海的勇士,谁没有个几起几落,破产算什么。
两人一拍即合,培养出了优秀的塑料商业友谊,经常凑在一起抽个烟,逛个堂子,琢磨些剑走偏锋的生财之道。
但今日王全无心跟朋友闲谈,客气敷衍几句,就要告辞。
黄老头却不依不饶地跟上,追问道:“方才那个林姑娘,跟你有过节?”
王全一个激灵,腰板挺直了三分。
上海滩果然藏龙卧虎。王全连忙慢下脚步,对这位新朋友刮目相看。
“怎么,难道黄老板也……”
“那女人是个狠角色,曾经想利用我,被我看穿,及时脱身。”黄老头扶着眼镜,高深地一笑,“看来她得罪的人还挺多嘛。如果王老板也深受其害,咱们倒是可以聊聊。”
黄老头揣着卖孙女、卖房、卖玳瑁眼镜的几十块银元,雄心勃勃试图东山再起,不料却时时碰壁。不少商家一听他名号,就直接闭门羹,不予合作。追问原因,人家也不说为什么。
黄老头何其精明,以己度人,立刻知道,大约是被那个“恩人”林姑娘给报复了。
黄老头忿忿地想,既然是做好事,就该不求回报,施舍完毕就相忘于江湖,这才是合格的善人。像林玉婵这种,举手之劳帮了他一点小忙,反而对他有颇多道德要求的,简直是给普天下的慈善家丢脸。
好在黄老头脸皮甚厚,虽然被许多商家抵制,但毕竟也有不少人对他的过往毫不知情。譬如初来上海的王全,就曾经给他不少助力。
黄老头在夹缝中艰难地做买卖,东一榔头西一棒子,凭着自己的老辣手段,几个月来居然也小有成就,攒下几百银子的身家。
不过,终究是商路受限,无法尽情大展身手。黄老头这几个月来,对林玉婵那点仅有的感激之情已经消耗殆尽,认为她才是导致自己无法暴富的罪魁祸首。
今日见王全居然也跟林玉婵有仇,黄老头喜出望外。
“这女人身后有黑帮撑腰,不能轻动。王老板,是你鲁莽了。”黄老头仗着自己是半个上海土著,推心置腹地向朋友传授经验,“如今在上海做生意,人脉商誉都是次要,最关键的就是要有钱。有钱能使鬼推磨。等你发财了,想怎么合理合法的扳倒她,都不是问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