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思考入神,长长的眉毛拧成结, 两只手不自觉地聚拢在鼻子下面, 用呼出的热气暖手指。
苏敏官坐到她身旁。
她的睫毛纤长,不算很密, 但却根根分明。有心事的时候, 她微微阖上眼帘, 整齐的睫毛那么一扫,整张脸就显得安宁。
他觉得挺有趣。大部分时间里, 林姑娘都是谨小慎微的, 年龄跟心眼儿一块长, 很机灵地在这片泥泞混乱的土地上自保。
可偶尔, 她又会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鲁莽冲动,甚至孤注一掷的勇气, 只为她心中某些掰不碎敲不烂的“理想”。
她心中似乎有一张蓝图, 绘着她认为的“理想世界”的方方面面。在她的认知里,这个世界理所当然, 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现实。
她会不惜一切代价,往那个方向去努力。
有时候她得逞了, 在与世界的对垒中,小小地占据了上风。她就会美得不行,从早到晚飘上天。
有时候她失败了,只能咬牙抱头,承受社会的毒打。等疼过了劲,却又掸掉泥尘站起来,继续奔向下一个挑战。
“阿妹,”他忽然问,“为什么想到‘博雅俱乐部’这个名字?”
林玉婵怔了两秒,被他从沉思中拽出来。
“嗯,洋气时髦啊。”
“俱乐部”是外来词。在一切崇尚舶来的洋场文化中,显得很是高端,她觉得容易让人买账。
“不是俱乐部,是博雅。”苏敏官伸两指,从她挎包里抽出她的笔记,随意翻翻,鉴赏她那学生般的、青涩整洁的字体,“这么高调,不像博雅以前的作风。”
林玉婵笑答:“不然叫什么?与其随便起一个,不如给我们公司涨涨口碑。”
本来博雅公司女人话事,在大清商界属于先天不足,跟友商接洽时成功率打折;下属们清心寡欲不求上进惯了,很是安于现状。
但林玉婵算一算,照现在的盈利速度,要在明年年底达到一千两纯利,安全垫并不是很厚。
所以抓紧一切机会推销自己。
苏敏官看着她微笑,蓦然起身,伸手拉她:
“再跟我去个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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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敏官似是率性而为,又似是心中早有宏图,引着她,目标明确地来到码头客运渡口,乘上了去陆家嘴的渡船。
林玉婵依然摸不清他路数,问:“那里有什么……”
他卖关子耍赖:“陪我去乡下玩嘛。”
一百多年后的金融中心陆家嘴,眼下确实是一派乡野风光。由于地价贱,洋行在此处购置地皮,设立仓库厂房码头之类,江岸工业初兴,黑烟冲天,机器噪音盖过了临近村庄的鸡犬之声。
英资“耶松船厂” 沿江而设,铺开一列车间、船排、仓库、绞车、缆桩之类。
船厂买办正跟洋老板说着话,弓腰驼背,不住点头,神态极为恭谨。
见有访客,洋人老板挥手示意,让买办去迎。
那买办直起腰,瞬间高了两个头。然后慢慢扬起脖子,把刚才那小心出气的鼻孔抬上天,双手也背到身后,斜眼将苏敏官打量好一阵,才拖着鼻音说:
“又是你?怎么还带丫头啊?我们船坞不许进女人,你先让她回去吧。”
林玉婵不禁暗自皱眉。
有人敢对苏敏官这么说话?
苏敏官却不以为忤,微微一笑,很恭敬地说:“烦老爷带个路。”
一边说,一边冲那买办拱手,比了三根指。
“自己人。”
买办一愣,收起脸上那不可一世的神情,眼角眨出了然的笑意。
“哎哟,不早说,”买办低声道,“舵主恕罪。太太恕罪。里面请。”
林玉婵一口气差点呛回去:“……”
这是什么魔鬼买办。大清朝欠你一座小金人。
“实在抱歉,佩里老爷就喜欢看中国人欺压中国人。小的演得真些,年底花红就分得多些。没办法,家有老母,清高不起来,太太就当我患了面瘫吧。”买办依然鼻孔朝天,脸上傲慢,声音却恭谨,整个人显得十分精分,“小的姓黎,年轻时赚过一点小钱,蒙乡人起个诨号叫黎富贵,潮州会堂的三排。去年惹了官司,在义兴的仓库里躲了一个月风头,又蒙舵主大哥使钱摆平,最近风声过去,才出来赚钱糊口——太太这边请。”
林玉婵一路忍着笑,小声说:“你眼睛放低点儿,仔细看看我,像他太太么?”
黎富贵微微垂眼,终于视野里出现一个小脑壳,再往下一瞟,看到一头黑亮顺滑的姑娘辫。
随即惊讶道:“不会吧,真是丫头啊?”
这黎富贵当年来义兴避难,躲在仓库里不敢出声,一个人孤寂难耐,从此厌恶一切安静的场合。脱险之后更是变得十分话唠。苏敏官尽管已经有所准备,但还是被他聒噪得头疼。
“别问那么多。做生意的。”他睁眼说瞎话,迅速给林姑娘定性,“跟我有点往来。你好好招待。”
黎富贵连忙答应:“失敬失敬。”
赶紧封住那蠢蠢欲动的嘴唇,一句话不多问。
此时已经走出洋人老板的视线范围。黎富贵总算能活动脖子,把那朝天的鼻孔降下来一点,依旧踱着方步,颐指气使,令人推开通向船台的门。
一边又看了眼身边这两位“客户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