锄头铲子挥舞。门房吓得就要关门,被几双大手推开。
“砸了!砸了!”愤怒的民众喊出声浪,“把义兴商会砸了!”
不知何人传言,说这新开张的义兴商会,经常看到有女子出入,成何体统。当然,商人组织嘛,当然免不了应酬,也免不得有些桃色的娱乐;但普通人娱乐,都会找个堂子饭馆,关起门来胡闹;这义兴商会却公然豢养女子,谁知道那些商人去里面都做什么!
还抛头露面的宣称是女商人。哄傻子呢!
众街坊忍不下去。若是任由这种伤风败俗的商会在自家门口胡天胡地,岂不是教坏小孩子,带坏老实人,连带着整个邻里的声誉都毁了!
于是不知何人起头,浩浩荡荡,打算把这淫窝给铲了。
这种为民除害之事,莫说官府不管,就算管了,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教训一顿。法不责众嘛。
人群中倒是也混着几个天地会的老幺,有气无力地劝大家别冲动。但苦于事发突然,又寡不敌众,根本不敢真拦。
会馆大厅里,康普顿小姐听着外面声嘶力竭的喊叫,一下子面色苍白。
她第一反应是,这些人该不会是看了自己的胡乱报道,来找茬的吧?
听声音都是中国人。康普顿小姐自恃身份,不怕他们。
她提起裙子,匆匆往外走:“什么人敢如此胡来,我出去教训他们!”
“不。”林玉婵拉住康普顿小姐,坚决道,“到我的办公室里去。商会的事你不要管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亲爱的,记得你的身份是记者?记者需要客观地置身事外,而不是热血上头,什么都参与。”
靠着这点歪理邪说,林玉婵把康普顿小姐哄进了办公室,关上门。
外头的暴民嚷嚷着清算女人。要是再让他们看到商会里有洋女人,那便是火上浇油,有嘴说不清。
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的喊什么“揪出暗娼”,林玉婵也胆战心惊。
本以为自己在租界码头上已经小有名气了。未曾想,在寻常百姓心里,女子从商仍旧是个笑话。
骂辞一句比一句难听,不堪入耳的臆测隔墙传来,像一簇簇无形的口水,争先恐后往她脸上喷。
林玉婵心中喊着“免疫!”“反弹!”
鼻子不听话,气得一阵一阵的酸。
没人关心她“团结制夷”、“夺回定价权”的雄心壮志,没人在乎她在此处播撒多少心血。单单“女人”两个字,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。
茶房刘五慌慌张张,一边找东西顶大厅门,一边劝她:“苏太太——哦不,林姑娘,你是会中人,出事了小的担不起。这里我们支吾,你从后门赶紧出去,去船行躲躲!”
林玉婵慢慢摇头,小声吩咐:“我不走。你从后门出,去叫洋巡捕,叫敏官来!快!”
但是,这年头没微信也没汽车,苏敏官怕是还在浦东谈生意,真要赶来,不知得等到几时。
她不能跑。跑了就等于认罪。
商会里十几个友商已经冲到大厅门口,隔着两扇并不结实的木门,和暴民对峙,据理力争。
倒不是他们有多勇敢,敢于一夫当关。实在是利益所在,这商会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,他们的加盟费白交了。
“……你们说的那是苏太太,正经人家女子,是我们理事长……”
“……没有任何伤风败俗之事,否则天打雷劈……”
声音根本是顽石入海,激不起一点水花。
“哄谁呢!老祖宗的规矩,会馆里藏女人就是不知羞耻!不成体统!大家冲进去,把那女子抓出来送官!”
咣当一声,会堂门板被彻底踢开。一群人涌进大厅。
他们正对面,立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小姑娘。
说是“姑娘”,只是因为她年纪小,容色青葱,看起来很“嫩”。但她的发间戴着白花,匆匆挽了个妇人的髻子。
林玉婵挺直了胸脯,看着这些正义的大清子民,冷冷道:“说我呢?”
后头的友商吓得快坐地上了,拼命朝她使眼色:苏太太,你倒是进去躲躲风头啊!
愤怒的民众们反倒静了一刻。
有些人听风就是雨,只是打算来凑个热闹,捡点值钱东西,压根不相信商会里能藏女人。如今猛然一看,谣言成真,吓了一跳。
有些人则是被她镇定的态度唬住了。这就是商会的“理事长”?她竟然不跑,不求饶,不解释,一点也不显得理亏?
随后,有个獐头鼠目的小贩呸了一声,朝地上吐口痰。
“果然有女人。大伙没来错——有人认得这是哪家堂子里的头牌吗?不好好在你家里赚钱,来这儿招蜂引蝶,不怕遭报应?”
众人哄然大笑。
所谓荡`妇羞辱,就是不管你良家不良家,先把你打成荡`妇,然后谁都能踩一脚。
几个性急的大妈捋起袖子,就要上前去把这不知廉耻的小女人给捉来。
对面的小女人丝毫不慌,胳膊一抬,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最近的一个人。
民众哗然大骇。
“洋枪!洋枪!她有洋枪!”
“这院子是商会买下的地皮,”林玉婵喝道,“你们这是强闯民宅,我开枪自卫合理合法,谁敢过来,死了白死!”
砰!